我攥着虎符在青石板上走了三圈。
天刚蒙蒙亮,晨雾裹着青阳城的潮气漫上来,我后颈还沾着昨夜雨水的凉意。
老驿丞塞给我的半块虎符硌着掌心,青铜纹路里凝着暗褐色的东西,像干了的血。
万宝阁的门环是鎏金麒麟,我抬手敲了三下,指节刚碰到铜环就缩回来——那金属凉得反常,像浸过井水的骨头。
“周更夫?”
门开得比我预想的快。
苏挽霜站在门里,月白衫子外搭着豆绿褙子,发间只斜插一根木簪,倒比昨夜多了几分烟火气。
可她眼角那抹静意还在,像块沉在潭底的玉。
“想请老板娘看看这个。”我把虎符递过去,袖管扫过她腕间的红绳——红绳编得极密,半块虎符的轮廓在里面若隐若现,和我手里这半块弧度对得严丝合缝。
她没接,只垂眼扫了虎符一眼,转身往里走:“进来吧,铜炉上煨着沉水香。”
门帘掀开的刹那,香气裹着暖意涌出来。
我跟着她穿过柜台,绕过摆着翡翠玉镯的博古架,到后堂时才发现那香气浓得发闷,像有人往香炉里撒了把碾碎的花瓣。
可混在最底层的,是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埋在泥里半年的死耗子,扒开土才能闻见。
苏挽霜在条案前坐下,案上摆着鎏金铜炉,炉盖雕着云纹,青烟从纹路里钻出来,绕着她鬓角的碎发打旋。
她伸出手,指甲盖染着淡粉的凤仙花汁:“拿来。”
我把虎符放在她掌心。
她的手指刚碰到青铜,睫毛就颤了一下。
我盯着她瞳孔,看见里面映出虎符上的纹路——九道弯转的刻痕,像九座重叠的山。
她垂眸掩住情绪,指尖摩挲着虎符边缘,开口时声音比昨夜更淡:“此物非俗世之物。”
“怎么讲?”我喉咙发紧,后槽牙抵着腮帮。
“青铜是铸过阴器的料。”她把虎符推回来,指节在案上叩了两下,“你最好别乱碰。”
我没接虎符,反而扫了眼她腕间的红绳:“老板娘见多识广,可知道这虎符缺的那半块?”
她忽然笑了,眼尾的静意裂出条缝:“周更夫是来问卦的,还是来查户口的?”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昨夜被老仆追着跑了半条街,又被黑纹吓得一夜没睡,此刻脑子发涨,连最要紧的事都差点忘干净。
我扯了扯湿了一夜的衣领:“老板娘会算卦,我想……算一卦。”
她没应声,从案下摸出个锦盒。
盒盖掀开时,我闻到股陈年老木的味道,混着点铁锈气——是龟甲。
苏挽霜拈起龟甲在手里转了两圈,又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
铜钱上铸着“大靖通宝”,可铜色发乌,边缘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没擦干净的血。
“报生辰。”她把铜钱扣在龟甲上。
我报了八字。
她闭着眼摇了三下,铜钱“叮叮”落在案上。
我盯着那些铜钱,心跳突然快起来——六枚铜钱,全是字面朝下,泛着冷光。
苏挽霜的手指搭在铜钱上,指节发白:“六爻全阴,阴极必变。”她抬眼时,眼底的静意碎了,“你近来是否接触过‘死物’?”
我喉结动了动。
老驿丞的尸体、老仆的空衣裳、贴在胸口燃烧的信纸……这些画面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我装作不懂:“死物?青阳城每天都有出殡的。”
“不是棺材里的。”她往前倾了倾身子,沉水香裹着那缕尸臭扑过来,“是阴司的东西。有人要你替死。”
我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额角的黑纹突然跳了一下,像被人用针挑了挑。
我摸了摸额头,指尖碰到那道还在游动的纹路,声音发哑:“老板娘说笑了。”
“你额头是不是有黑纹?”她突然问。
我手僵在半空。
昨夜镜子里那道扭曲的黑纹又浮出来,像条要钻进头骨的虫子。
我赶紧放下手,干笑两声:“我这张脸生得糙,哪有什么纹路。”
苏挽霜没再追问,只是把铜钱收进锦盒,动作慢得像在哄什么活物。
我盯着她腕间的红绳,突然想起昨夜她站在门帘后,红绳在夜色里晃的样子——和老驿丞塞给我虎符时,掌心里那半块虎符的弧度,分毫不差。
“周更夫要走了?”她忽然开口。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门槛边。
晨雾散了些,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把她眼尾的静意晒得更淡了。
她望着我,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身上有种味道。”
我脚步顿住。
“不是沉香,不是檀香。”她站起来,红绳在腕间滑了滑,半块虎符的轮廓更明显了,“像是腐叶混着怨气,沾在骨头里的。”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闻信识魂”的本事是我藏得最紧的秘密,连养父都只当我是鼻子灵。
此刻被她点破,我喉咙发苦,勉强笑道:“许是昨夜淋了雨,沾了泥腥。”
她没接话,只站在案边望着我。
沉水香的烟缠上她的发梢,那缕尸臭却更清晰了——是血在土里沤久了的味道,混着点没烧透的纸钱味,像极了十二年前我躲在柴房里,闻着父母尸体时的气味。
我逃也似的跨出门槛。
青石板被太阳晒得暖了些,我却觉得脚底发凉。
走到街角时,我鬼使神差地回头。
万宝阁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苏挽霜站在窗边,左手腕的红绳在阳光下泛着亮,半块虎符的纹路若隐若现——和我掌心里的这半块,严丝合缝能拼成个完整的九门图案。
晨风吹来,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老驿丞说“每送一封信,替死契就多一道”,苏挽霜说“有人要你替死”,而她腕间的虎符……
我攥紧虎符,青铜纹路扎得掌心生疼。
十二年前父母的灭门案,阴阳驿的生死信,额角游动的黑纹,还有苏挽霜腕间的半块虎符——这些线头在我脑子里缠成一团,像团解不开的乱麻。
可我知道,这团乱麻的线头,才刚刚露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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