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刚敲过,我站在万宝阁后巷的青石板上,雨丝顺着斗笠边沿滴进衣领。
苏挽霜递来一盏黑纱罩着的羊角灯,灯芯在风里打摆子,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腕间红绳上的虎符闪了闪,和我怀里半块撞出极轻的嗡鸣。
老槐巷在城西,过了城隍庙转三个弯。她摸出块浸了雄黄酒的帕子塞给我,指腹擦过我掌心的茧,血气重的地方,鬼怕这味。
我盯着她发间那支银簪。
方才在当铺里她解开发髻时,我瞥见发根处有道淡青的痕,像被什么掐出来的——可她垂眸拨弄算珠的模样太从容,倒显得我多心。
走。她拎起个牛皮包裹,里面叮铃当啷响着铜铃和罗盘。
老槐巷的霉味比我想象中重。
青石板缝里钻出半人高的野蒿,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砖,像被水泡烂的血。
我数着门牌号,第七户的门环上结着蛛网,门楣却新刷过朱漆——这巷里其他房子都破得能看见房梁,唯独到了第七户突然讲究起来。
义庄旧址。苏挽霜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她的灯笼没开罩子,暖黄的光扫过墙根,我这才看清砖缝里嵌着指甲盖大的碎骨,二十年前这里停过百具无主尸,后来闹鬼,官府封了巷子。
我喉咙发紧。怀里那封血字信突然发烫,隔着油皮纸烙得我心口疼。
子时三刻。
第一点鬼火从墙根冒出来时,我正蹲在第七户门前摸门环。
那铜环凉得刺骨,指腹刚压上去,信里的血字就开始渗,在我手背上洇出条细红线。
承哥儿。苏挽霜突然拽我胳膊。
我抬头,就见三团幽绿的光飘在半空,像被线牵着的琉璃珠。
最前头那团往巷子深处晃了晃,又停住——像在等我们跟上。
引路鬼。苏挽霜摸出枚铜钱含在嘴里,罗盘在她掌心转得嗡嗡响,跟着走。
鬼火带我们绕到巷尾的老槐树下。
树身有半人粗的树洞,积着雨水,水面漂着几片烂荷叶。
我蹲下去,借着灯笼光看见树底压着块青石板,边缘刻着模糊的云纹——和我玉佩背面的纹路像极了。
搬。苏挽霜把罗盘塞进我手里,自己脱了外衫蹲下来。
她手腕的红绳蹭过我的手背,这次我闻到了——不是沉水香,是若有若无的檀木味,混着点铁锈气,像浸过血的香灰。
石板下是口井。
井壁爬满青苔,绳子垂下去时擦着砖缝,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我先下去,苏挽霜跟着,她的裙角扫过我后颈,凉得我打了个寒颤。
井底比外头还黑。
我摸出火折子,噗地照亮——正对面的墙上嵌着块半人高的石碑,九门·归墟四个大字被刀刻得极深,石缝里塞着干枯的纸人,头全冲着我们。
苏挽霜的灯笼咔地亮起来。
我这才看清,石碑下是道石门。
门楣挂着褪色的红绸,地上摆着七盏长明灯,灯油早干了,灯芯焦黑如炭。
最中间那盏灯下压着张黄纸,墨迹未干,写着周氏双亲之位。
我爹娘......我喉咙发哽。
养父母教我打更时总说,生死有定数,可我从未问过自己的根。
此刻灵位上的周字和我颈间玉佩上的重叠,烫得我几乎站不稳。
苏挽霜扶住我胳膊,指尖在我肘弯轻轻按了两下——这是方才在当铺里她教我的暗号,稳住。
供桌下有个木匣。
我掀开时,霉味混着松烟墨的香气涌出来。
匣底躺着封信,信封上的朱砂印是只衔尾蛇,和虎符拼出的九门图里,归墟门的图腾正是这个。
归墟令。苏挽霜轻声道。
我刚要拆信,烛火忽地矮了三寸。
寒意顺着后颈往上爬,像有人拿冰锥抵着脊椎。
苏挽霜的灯笼啪地灭了,黑暗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混着股陈年老香的味道——是王氏阿婆的味道。
孩子,你终于来了。
声音从左边墙角传来。
我转过火折子,就见个佝偻的影子倚着墙,白发散乱,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可眼睛亮得惊人,你爹娘是为了护我才送了命。
赵老三那杀千刀的,当年偷运阴兵符...
阿婆?我想起前几日送的那封给赵三爷的信,收信人正是王氏阿婆的儿子。
他们发现了赵老三私通妖邪的证据。阿婆的手抬起来,指向我身后的铜镜。
那镜子嵌在墙里,镜框雕着九头鸟,镜面蒙着层白雾,这是归墟镜,能照见九门之魂。
我伸手触碰镜面。
寒意顺着指尖窜进血脉,眼前突然闪过火光。
青瓦飞檐的院子里,我爹攥着半卷黄纸,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符咒。
赵三爷带着官差撞开大门,刀光映着我娘的嫁衣——她跪在草席上,把我的玉佩塞进襁褓,腕间红绳晃着半块虎符。
走!我娘尖叫着把我推向翻墙的老更夫。
承儿!我爹的声音被刀砍进肉里的闷响截断。
镜面咔地裂开道缝,我踉跄着后退,撞在苏挽霜身上。
她正低头翻那封归墟令,烛火映着她骤紧的眉:承哥儿,看这个。
信笺夹层里掉出张地图,用朱砂画着弯弯曲曲的地道,终点标着城西乱葬岗。
我刚要细看,信纸突然腾起幽蓝的火,转瞬间烧得只剩枚铜扣。
铜扣落进我掌心时,像是被扔进了炭盆。
我倒抽冷气,抬头正撞进苏挽霜的眼睛——她瞳孔里映着个戴面具的影子,就站在我身后。
谁?我猛地转身。
只有石壁上我们的影子,晃得像活物。
铜扣还在发烫,顺着血脉往骨头里钻。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苏挽霜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承哥儿?
承哥儿!
等我再睁眼,已经站在自家柴房门口。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青石板发白。
我摸向掌心的铜扣——还在,只是凉了,可刚才那股灼烧感还在,像块烧红的铁嵌进肉里。
承哥儿?隔壁王婶的窗户亮起灯,深更半夜的,你站外头发什么呆?
我应了声,推开柴房的门。
月光漏进窗棂,照在墙角的算盘上——那是养父教我打更时用的。
我摸出铜扣放在算盘边,刚要转身,就见铜扣表面浮起道细红的纹,像血在石头里渗开。
下一秒,剧烈的眩晕涌上来。
我踉跄着扶住桌角,眼前发黑前最后看见的,是铜扣上那道红纹,慢慢拼成个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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