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史含华不会再缠你
史微从邮局回来,第一节课已下课。第二节是语文,冉老师来得早,正在教室外的走廊和大家说笑,见史微走近,热情地笑道:“史含华,恭喜你啊!”史微感到莫名其妙,心慌地说:“做什么?有什么事?”冉老师抬起手中一封信在她面前晃了晃,高声问道:“你靖县有亲戚、熟人吗?”“没有。”“那就对了!你这封信是靖县一中来的。我猜测肯定是他们文学社的学生看了你发表在《绿苑报》上的诗歌后慕名给你写的。想不到这么快!”冉老师说完之后,又把信晃了晃才递给史微。看到那么多同学注视自己,或者是有意假装不注意而实际上又竖着耳朵在听,史微不免想:“您又不是在讲课,那么大声干什么?您是说给我一个人听,还是说给大家听?何必这样大肆宣扬?《绿苑报》我还没得看呢,您都不肯给我看呢。”又想:“原来我们和谁通信您们做老师的都知道?不是说私人信件任何人无权过问吗?您拿我的信干什么?对了,如果没有您的‘慧眼识英才’,恐怕我也不会有这封信。但您还知道我的什么事情呢?知道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虽这么想,还是感激地道了谢,这才把信接过来,有意从容地走进教室。
冉老师一语破的,人家果然是看了《得失》之后写的。这位同学叫李新林,是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第一中学“太阳岛”文学社社员。今天是二十三日,史微算一算,距离得知诗歌发表的消息,时间确实相差不久。看过此信,史微没有丝毫喜悦,相反,她在不知不觉间泛起浓浓的惆怅:“你们都在说《绿苑报》,你们都看了《绿苑报》,可我却和它无缘。按说我应该可以看一看的,但我为什么和它无缘呢?是冉老师您的做法不对,还是我做学生的太可恶?我本来可以在您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话,可是……我为什么这么犟呢?我这么犟对谁有好处?谁喜欢?但是当我猜出您的用心,我就是无法迎合啊!其实您的心思并不过分,如果换了别人,肯定也希望学生能念着自己对她的好处。生活中能有几个得道的高人?可是,我心里何尝不感谢您的提携和青睐?我只不过做不出像您要求的那样把它表现出来而已。我想我也是真的可恶,活该有此烦恼;但是冉老师,我也并没有真正出息啊!”
史微给李新林回了一封信。关于靖县,她搜索自己的记忆,依稀记得小时候在蒋姐家的凉床上纳凉,听长和哥摆龙门阵时提起过,那里似乎山高水长,全都生活着说“苗话”的人。她对“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这几个字传达的信息发生了兴趣,就在地图册上找到了它的位置。她问了李新林许多关于少数民族的事情,并说希望交一个少数民族的朋友。当然,她也坦率地告诉对她好奇的李新林,她被大家看着是“病人”、“怪人”,而实际是非常简单的人。对于当今中学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的各个“文学社”,她同样关注。“新星”文学社的内幕她知道得很少,她就打听了“太阳岛”文学社的事情。如此,史微结识了一个缘悭一面却坦诚热情的异地朋友。
在黎昪病房,史微也认识了刘芳菲。刘芳菲是城里姑娘,斯斯文文地戴着一副眼镜。听苏月桐说,她是二中毕业,这学期来一中复读,在另一个班,是陪同别人去看望黎昪时才认识黎昪的,并马上被躺在病榻上的黎昪所表现出来的风采所折服。到现在,史微每次去医院都能见到她。史微感到难堪的是,刘芳菲常作色给她看。史微知道自己对黎昪只有友情和怜惜;如果他需要的是爱情的鼓励,刘芳菲给予他的才是他之所需。史微乐见刘芳菲的热情,减少了去医院的次数;但傅医生说:“史含华,你今天来了!你这两天怎么不来了?黎昪问你呢。”和黎大娘的行为如出一辙,黎明也悄悄地逮住了她说:“史妹子,黎昪说他和那个刘妹子没有特别关系,是刘妹子对他好,他对刘妹子没有别的意思。他要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你。你有空还是常来看看,行吗?”史微不得不常去医院,但她又无法忽视刘芳菲因为爱情而采取的排斥行为;她说:“我脑子现在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该我做,也不知道什么是我不该做的。没有痛惜也没有愧恨,就这么活着,似是一种惯性和本能,又似是机械地被动。我的灵魂全然陷入孤独,孤独得连我自己的影子都不愿再跟随我自己。我确信自己比任何人都爱得真诚、疯狂。我爱每一个人,每个人的言行折射到我的脑海都会引起不同程度、不同部位的真爱。然而,为这些爱,我落得无援助、没响应。”“我的语文水平太差了,以至于无力描述清内心的感受。我当努力学习,应尽早掌握运用语言文字处理思想活动的能力。我知道,我有了一个虽然若隐若现但却已经存在的思想体系;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整理出来。”
这个时候,秦安之来信说:
含华:
这么久了,想必你也该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万事不亲身经历是永不会知其滋味,但对于你,我想你会有所感受。你明知道这将会带来什么,可你却还要伤别人的心。
冷静地思索一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何必自作多情。我从前没有想过,自己该不该如此,而且这样做去,会带来什么后果;而今才后悔轻易去那样做了。我后悔浪费了那么多的东西,现在却还在这悲凉的冬风里,感叹着人生的悲歌。
自然过去的就已过去。既成的已是事实,自己酿的苦果,又会有谁来代而吞下。伤心的是自己,悔恨的也是自己;别人么,又不能掉眼泪。经验是财富,使人懂得了怎样做;后悔是兴奋剂,使人清醒过来。
往事如烟云,爱情似流水。淡薄的人情,我才感到这生活的凄凉。你忍心这样,我何尝不能如此。为什么还要学古人,吊昔伤今?
伟大的女性啊,眼睛为什么又如此渺小?我曾扪心自问,但是对于自己,永远的只是痛苦和羞愧;对于别人,我不曾有意伤害过,所以我便是如此这般。我一点儿也不完美无缺,许多人都知道,至少也自己觉得卑鄙。我有愧于苍天、大地、流水。傍晚的残阳在他将暮的时候,也只能倾洒他那微弱的光芒;他无力回避那黑夜的来临;可是谁又不相信明天会有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苍天有眼但无情,流水有声而无言;悲欢离合,自有天定;谁又能驾羁自己的命运?不怨天,不怨命,如此而已。
当命运欺骗你的时候,不要愤慨,不要悲泣。从此两分离,从此千万里。一切创伤都将会随时间流逝而修复。人生如梦,何尝不是?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史微又悲哀又伤感,一咋一惊地看过此信,冷静后完全接受了秦安之的感叹。在她心灵深处,她原本觉得秦安之是爱她的,现在他也说断了算了,她才真正感到她生命的大厦将倾。她自感落魄,去看望黎昪时,她强装笑颜。离开医院后,她徘徊在沅江河畔清冷的月光里,想起李淑琪对自己放舟河面的行为的理解,真希望在这月色溶溶的夜晚再一次在河面放逐自己。如果真那样,这一次她将如李淑琪所猜想的,真会在一叶小舟的乘载下,一任美妙的诗情画意伴随她去咀嚼她那由孤独无依的感受带来的凄凉情境。她希望这溶溶的河水、溶溶的月色消释她内心深处浓重的惆怅!但她没有小舟,也无法排遣那锐利的失落感。辰阳一中是她真爱的诞生地,也是她痛苦的渊薮,再不离开只有死亡。她说:“我已精疲力竭,似乎,我的心跳也在不断地减弱。我什么也不想做,即使想做,以我现在的力气,什么也做不了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又袭击了我,我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我才知道,瑜卿,你的爱情是我生命的支柱!为爱而生又必将为爱而死,面对着这残酷的命运,我却只能坐以待毙。反抗本是我的本性,我要活下去,可我的生命为什么这样纤弱无力?”
与此同时,仿佛变天的风云,一夜间关于她和别的女孩抢夺秦安之的传言说来就来,并且是铺天盖地!她并没有向谁提起秦安之,然而所有关注她和秦安之关系的同学,似乎在一刹那间就知道了他们通信的消息,于是种种传言风起云涌。可史微对这种现象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她还沉浸在痛失爱情的苦水里一蹶不振!对她来说,秦安之的信是射向她的猛烈火力,她知道内心的感受,却并不知道外在的变化。她很要强,但要强的个性无法使她避免遭遇坎坷。在这打击面前,她就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她的朋友都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生命正在忍受前所未有的煎熬。恨铁不成钢的朱青青跑来骂她:“你是聋子?你是瞎子?还是你是哑子?你好象在真空里长大的一样!你这样下去只会痛苦一辈子!人家都晓得保护自己,你为什么不晓得?你真差火!”在朱青青看来,史微一点儿抵御外界打击的能力都没有。关于秦安之,别人说史微在和吴笑梅争风吃醋;关于黎昪,大家说史微在自作多情地和刘芳菲你抢我夺。她提醒过史微要提防秦安之,她还说过秦安之配不上她;可她听不进忠告,现在遭人非议不是咎由自取是什么?而对黎昪,她既然说了不是爱他,可她又还常常去医院,她明知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她这不是讨打是什么?朱青青骂完史微就走了,因为这是活该,是自作自受,是真的不值得啊!作为同乡,作为真正希望她好的朋友,她是既同情她的遭遇又气恼她的不争气!史微木然地听完,没说半个字。朱青青走后,她似乎知道她的所指,又似乎不知道她所指何事;只觉得她骂得很对,自己真的该骂!但“你好象在真空里长大的一样!你这样下去只会痛苦一辈子”这句话,像警钟,使处于昏聩状态的她清醒了一大半。
看到衰弱的史微,芳韵也及时站到了她的身边:“秦安之到底有什么好?你为他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你值不值得?”史微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芳韵叹道:“真是不可救药!真心爱你的人你不理睬,不爱你的人你偏对他痴心不改。我问你,你现在和秦安之的关系到底是怎样?”史微说:“我相信我们彼此爱着,可我们之间真正结束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和黎昪有关系的原因吧。”芳韵说:“就你那么傻、那么死心眼。谁不知道黎昪得的什么病?你还在把责任归在你自己身上!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想不想听?你经受得住吗?”史微想起青青的话,就说:“你讲!”芳韵说:“楮绿珠昨天还在说,那个秦安之在和你通信的同时,他对另一个女生说:‘是她要缠我,我也没有办法,请你原谅。’你知道那个女生是谁吗?你要我告诉你吗?你为这样的人折磨自己,哼!”史微听了这话,心早已气得发痛,可还是说:“他曾经也说过他开始是为了好玩,为了安慰我,并不当真。但我相信他后来是真心的。”芳韵扭头看她一眼,摇头苦笑,不再做声。史微也不想再说下去,她们的谈话不了了之。
这天,史微碰到楮绿珠,劈面说道:“你到处乱说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是侦探还是别人肠子里的蛔虫?如果你真没有事,也不要在背后说我的闲话。我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说我!”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抢白了楮绿珠一顿。她是恨自己不争气:“你为什么不安分守己?既然没有那个本事,做什么居里夫人一样的人物?谁要你做有作为的人了?你写什么‘求助书’?如果当初不写‘求助书’,哪来这么多的是非?明明你对他没有那个心思,明明是他说要你爱他,现在却落得让别人说是你要缠他!你难道还不了解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吗?”不管什么是是非非,史微,她决定从此以后不闻不问;她决定逃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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