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 番外 李优莲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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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0528号平行地球,1995年,NX自治区,荥仁镇。农历八月初八。

荥仁镇与其说是个镇子不如说是个村。这里的地是黄土高原的黄土地,村里的房子是用地上的黄土和的土砖磊的,瓦是用几里地外的黏土烧的,窗户是用黄土山上的枯枝败叶搅成纸浆浆糊的。李石此时正焦急的在瓦房的厅里来回踱步,颤抖的手上夹着晃动的烟头。他时不时朝砌着炕的那屋屋门望望,接着又重重的“嘿噫~~”一声叹口气继续踱步。李石的儿子李铁军靠在一张椅子旁看着父亲的样子,听着里屋娘亲的惨叫,脸色煞白,小手不住的在椅子上抠着什么。那屋里,镇上卫生所的卫生员正在给李石的妻子接生。这婆姨来事来得急,破水之后疼得直不起腰,已经来不及送卫生站了。是李石的大哥赶着驴车把卫生员拉来的。黄土高原的西北风只能微微掀动房顶上的瓦片片,敲在纸糊窗户上却是急促促的。李石的大哥和大嫂在碳火炉子旁坐着抽着旱烟,二哥二嫂也坐在那里。两家孩子不少都有经验,知道这时候劝他爸什么都没用,最好就是陪着,不说个啥。

按当时的村里政策,第一胎有了个儿子按说是不允许再生的,可李石两口子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把孩子打了。李石的娘,也就是孩子奶奶,尤其不同意。老人家信佛几十年了,平时连沾了荤油的碗都不用,要杀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不仅不同意,爷爷奶奶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如果是男孩用爷爷起的名字,李铁柱,要是女孩就用奶奶起的名字叫李优莲。

她奶奶说,这名字可是从一位高僧大德虚云大师的故事里取的,那故事里有位心地善良,虔诚信佛的幽莲姑娘。

李石曾跟爹娘说过,自己作为家里老三本来就没得下多少家产。现在下边还有弟弟妹妹都需要这几个已经成年的哥哥接济。镇上超生的罚款是一撂子事情,养孩子、上学又是一撂子事情。这个家他有点扛不起。

爸听见这话笑呵呵的脸变成一脸正色,

“我跟你说,石蛋蛋。”他叫着李石的小名,“你尽管去扛,到时候办法就来哩。你看你达,你娘,养那么多娃子,不都是拉大了么?办法总比困难多,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你到时候就能碰上办法哩,碰不上,也能想出来个法法子。”

老太太则跟他讲,孩子没来,咋说都莫有个啥。现在孩子来了,要把他弄没了断没有这个道理。

“达……娘……”李石有些说不出话。

这里的话喊爸不喊爸,而是喊达,大概是“大”字的变音吧。此时,他真觉得从困难年月过来的两个老人真的变得高大起来。要说现在的光景可比那时候好多了,也许一切未必真的有那么糟。

此刻,屋里婆姨的惨叫搅得李石心烦意乱,他不由得开始想,是不是发生了最坏的结果,然后又猛吸几口烟甩掉这个念头。婆姨的叫声,卫生员急促的说话声,西北风打在床户上噗噜噜的声音,和这屋里碳炉炉的火光混合在一起,让李石头晕目眩。他开始恍惚又本能的试图稳住心神,然而并没有完全成功。只得跌坐在一个凳凳上,眉头皱的更紧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不知是热是凉,人声与火光还在齐鸣,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嘴里断断续续蹦出一句“……咋这么个,这么个费劲嘛……生他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个……”

就在这时,一声婴儿的啼哭破空而出。

李石丢下烟头就要冲进去,但被大嫂拽住了。

不一会儿,卫生员抱着一个棉被包卷卷出来了,被卷卷里露出个红彤彤的小脑袋。

“恭喜,恭喜,母子平安,是个女娃子。”

一家人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是与对生活的担忧掺杂在一起的。婆姨吕丘原自己的娘走的早,又不能指望自己的妈,李石就推掉了手上的活,亲自伺候月子。儿子李铁军此时变得懂事起来,端茶倒水跟着忙前忙后,大嫂二嫂也不时来帮忙。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李石手里的钱也快花完了。

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帮忙干农活,每天按能干几亩地给钱。儿子才三岁一天到晚在家也干不了个啥,干脆放出去和邻家娃娃一起玩。大嫂二嫂不能求他们帮忙太多,中午和晚上能来让婆姨吃上口饭就行,其他的就得靠吕丘原自己了。

日子一天天过,娃也渐渐长出来模样,小头小脸的配一对小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怪可爱人的。就是,这娃……看着有点……黑。

李优莲确实黑,是个小黑丫头,嫂子们一看见就管这娃叫黑蛋蛋。不过,这不妨碍,吕丘原爱孩子,她要趁现在好好的疼娃。因为再过一段,她也不能和娃腻在一起了。

李石一白天都在地里帮人干活,中午就顶着大太阳,坐在黄土地里,就着凉水和着西北风吃干馍馍。他本来身体就不如大哥、二哥硬实,不出几个月就得了胃病,晚上经常疼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可即便如此,每天存下的钱并没多少。很快进入到冬天农闲,能干活的机会也少了。到了来年春天,李石家已经到了当天挣钱当天花完,一天没活干一天就没饭吃的地步。

生存的压力,是不允许农村妇女感受多少幸福的。在孩子一岁前后。吕丘原和家里男人合计好,她要出去推大车卖菜。白天她就把小李优莲用细绳子栓在炕上,这样好把娃的活动范围限制在炕上,不至于担心娃摔下炕来,或者出什么危险。中午回来给娃喂饭然后再出去卖菜快晚上了再回来。小优莲在这段时间变得十分爱哭,哭起来惊天动地没完没了。吕丘原于是,在镇上给优莲认了个干爸干妈,也算是多两个人能帮忙照看孩子。

时光荏苒,那个被栓在床上的黑蛋蛋,在爸爸妈妈的搀扶下学会了走路,就这么走着长着跑着,她和哥哥一起跑出土砖围成的方院子,跑进了荥仁,跑进了黄土坡。

白天,西北的蓝天如海碗一样倒扣在无边起伏的山峦上,那如同父亲身上的肌肉,爷爷脸上的皱纹一样的大山交错连绵,就像黄色的大海在波涛翻涌的一瞬被瞬间定格。凛冽的风一年不断,吹起黄色的土烟,又吹散这些烟尘。两个娃娃娃在黄土山上用碎石片一下一下的挖洋芋,偷黄土地里别人家长得半熟的玉米,然后把这些难得的礼物带到家里,用布包好,挖个坑放进碎煤求,碎木头,点着了,把布包放进坑里盖上,把洋芋和玉米闷熟。以此作为饥饿童年难得的美食。

他们在镇上闲逛,看见饮料瓶就捡,瞅见纸壳子就拿,把这些破烂收集起来,卖给拾破烂的。用赚来的钱去给自己买上一包辣条。哥哥在辣条面前可就不让着妹妹了,俩人一拿到辣条就开始抢。哥哥大两岁,又是男孩子,几拳就打的妹妹坐在地上哭。过一会儿又把自己吃到就剩一口的辣条递到妹妹嘴边。

为了买到更多的零食,他们甚至把爸爸高价收回来的一台机器上一个歪歪扭扭的零件拧下来,给当破烂卖了。为这事吕丘原把两个娃子狠狠打了一顿。

两个孩子越来越淘气,农村的教育没有别的就是打骂,儿子铁军年纪大些被打来打去已经皮了,你打他,他就乐呵呵的跑到外头去,把年纪小又爱跟着哥哥闹事的妹妹留给娘撒火。小小的李优莲很少在妈挨打的时候大哭,总是硬挺着一声不吭、一声不叫,吕丘原看女儿这般倔强打得更狠了,一边打还一边骂着:“噫~你这个縗蛋蛋,咋这么个,这么个倔么,这真是个驴么……”

打过的娃要扔一边,这时候小优莲再找个没人地方默默流泪。

看着娃们大了,两口子开始张罗两件事,一个是给娃上学,二一个是给家里干活。两件事都很重要,都耽误不得。

于是,小优莲第一次穿上了不是哥哥剩下的衣服,牵着哥哥的手,顶着黑压压的天空和满天的星星,走上了去学校的路。学校在镇中心的路口旁,离这里有二里多地。这一路除了哥哥,能依靠只有自己的腿脚。他们从村里的土路走上镇上的土公路。公路右边是黑黝黝的深沟,左边就是走大车的地方。这里的人管运货的卡车叫大车,路上没有路灯,每一量经过的大车都打着远光灯。他们由远及近,眼前的路就由暗变亮,接着在大车经过身边的一瞬间,这光亮瞬间消失。两个娃子被明暗变化晃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脚下却仍是继续挪着步子,每当这时哥哥总是拉紧了妹妹。日子长了,功课也紧了,他们就在上学的路上借着大车经过时的灯光拿着课本背课文。车来了就举起书边走边看,等车过去就把书放下。大车经过时的尘烟夹杂着土腥味和柴油的臭味,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外面世界的味道。

哥哥很淘,不好好学,总是和班上的男孩子打打闹闹。妹妹很乖,不捣乱也不说话,就是课上教的东西对她像听天书一样,她几乎什么也听不懂。有时听个一知半解也被回家后繁重的劳动冲散了。

家务活的确多的很,也累得很。何况是对两个娃娃。尤其是在爸不知道从哪里拉回一台旧电视机以后,哥哥更多的是坐在电视跟前看动画片。妹妹想叫他来干活,叫一遍,不理你,叫两遍,冲你龇个牙,叫三遍就得把妹妹打一顿。妹妹只好默默流着泪去给爸妈做午饭。爸妈中午回到家吃不上饭还是要挨打的。

其实做饭刷碗是最轻的家务活。圈里的母猪要下崽儿了,她得拿着作业本在猪圈里守着。等小猪崽儿生下来把弱的猪仔抱开,免得被强的踩死,或者被母猪翻身压死。猪仔大些了她还得搅猪食,喂猪,看着猪仔别跑出去。沾了外边气味儿的猪仔,再回来母猪就不认识了,跑回来就给咬死。晚上放学她要看着放羊,老师留的作业也是这时候写,作业本或放在腿上,或放在黄土地上,就这么写。可有好几次,几只羊在写完作业之后凑过来,等小优莲发现,作业本已经给吃了。优莲当时就急哭了,第二天少不了老师打完再被娘打。

90年代中期改革的春风早已吹过大地,吹碎了红色的梦也吹碎了蓝色的梦,如果此时有颜色那必然是黑色的。预期中的富裕还没实现,还遥远。在国外资本主义的狂风面前,WM努力维持信仰带着全国人民硬扛。这风吹在人身上,也打在人心上。国外是那么富有、那么美好,有条件的知识分子出国了,没条件的国企工人下岗了。刘欢唱的心若在梦就在总是在新闻前后的公益广告里响起。天地之间还有没有真爱,每个人都不太确定,身边稚嫩的期待眼神却是活生生的。好日子,你究竟在哪儿?有人在这段日子里倒下了,有人在这段日子里腐化了。更多的人,还没有富裕的更多人,和优莲的爸妈一样已磨没了抱怨和咒骂。他们在想办法,在扛人所不能扛,在硬撑。

李石和吕丘原在镇上开了个小卖店,家也搬到了店里。这个小卖店从小孩子吃的辣条、棒棒糖,到大车司机需要的矿泉水方便面,再到镇上村民要用的化肥、农药、卫生纸什么都卖。那年冬天,大雪纷飞,李石拉了一大车的货半夜才开回家。雪花比院里大鹅身上的毛只大不小,西北风里雪花似乎不会飘落而是画一条接近水平的线直直剌到人脸上,刺的人脸一阵疼一阵麻。李石跑了一天货连买带装已经累坏了,进屋才喝了一口白粥就倒床上睡着了。吕丘原于是安顿好娃们,穿上袄袄出去在风雪里卸货。

一箱又一箱,一垛又一垛。天大亮了,风雪停了,才抹掉脸上的冰碴回来睡觉。她是没发现,小优莲一宿没睡,她把昨天晚上的事通通看在眼里,正躺在炕那头默默流泪呢。

这么个干法人没有不病的。数九寒天还未过去李石就病倒了,发烧发的厉害,浑身又冷又疼,吃啥吐啥。吕丘原在店房后面照看着家男人,索性就让两个娃看店,有人来了应付不来再叫她。

哥哥心情明显不太好,妹妹却看着地上一个糖纸陷入了幻想。糖纸红艳艳的反着晶光,那里边有数不清的火炉子可以烤暖身子,有镇上富家孩子才能吃上的白馍馍,炖猪肉。有过年才能从地上捡到的碎炮仗。有新的袄袄,新的棉裤裤,甚至有卫生员手里神奇的药片片。爸的病有了它就能好了。

李石裹着被被子躺在后面,骨缝缝里都在发冷,浑身疼得像是在被人切肉。他很焦急,心肠子像是被拧成了疙瘩。他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的,一家人的饭眼看要没找落,可偏偏……这时女儿跑了进来,一脸笑容的将一张糖纸放在了他身上。

生活的压力连同被羞辱、被嘲弄的感觉终于拧断了这个男人的精神。

他爆发了,一下爬起来对着女儿不分地方,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暴揍。吕丘原正在旁边做饭见状也急了“你不舒服,你别找我的娃出气。”

只听得这么一句话,李石直接向吕丘原扑过来,两人打成一团。

那一晚上,家里能碎的东西全碎了。

那是李石第一次打她,但出人意料的也是最后一次打她。

天没亮,鼻青脸肿的吕丘原就跑回娘家了。留下精疲力尽的李石一个裹着被被子在炕上流泪,他后悔这么对婆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打人,难道这就是受不了了吗?

天亮了,李石住在隔壁的五弟弟两口子来家一看,果然这边是干过仗,屋里一片狼藉。李石见到来人是自家兄弟不由得放声大哭

“太难了……这日子……太难了……”

兄弟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哥哥。

良久,李石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弟妹做好了热腾腾的白粥端到他面前,李石这才想起来,娃呢,婆姨呢,他们还没吃饭呢。吕丘原不在家里,儿子自己在前面的炕上睡着了。李优莲却是不见了。

弟妹安慰道:“哥,你别急,许是嫂子跑回娘家去,把女子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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