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深处，先天菩提树的新叶正泛着清光。
准提盘坐在虬结的根须间，指尖掐着朵菩提花，花瓣上流转的金纹突然扭曲成乱麻。
这因果线...他眉峰微蹙，法诀再转三转，三千世界的光影便在叶间流淌——陈塘关的云气里，杨戬的命数竟与他前日布下的传送法阵勾连。
本欲送那少年去昆仑山听元始讲道，不想混沌风乱了阵脚，倒把人掀到了李靖府前的演武场。
菩提叶唰地碎成金粉。
准提望着指缝里消散的光，忽然低笑出声。
他本是最厌因果纠缠的，偏这一错，倒让杨戬的命数与哪吒的劫数缠成了死结。既如此...他抬手接住飘落的新叶，叶尖的露水映出陈塘关的方向，便由他去吧。
陈塘关演武场的风裹着海腥味灌进来时，杨戬正把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甜腻的蜜枣味在舌尖炸开，他望着哪吒沾着糖渣的嘴角，喉结动了动——这小娃娃才七岁，偏生混天绫在腕间翻涌，像团烧不尽的火。
阿戬哥哥在想什么？哪吒拽了拽他的衣袖，混天绫的红穗扫过他手背，你刚才看那树看了好久。
杨戬的目光又飘向院角的菩提树。
新叶在风里打旋，他忽然想起前日在街头拾到的红绳碎屑——那时只当是哪吒剑穗上的，如今再想，那金芒倒像极了西方教的道韵。没什么。他伸手揉乱哪吒的发，三尖两刃刀在膝头压出深痕，我在想...我娘。
哪吒的眼睛倏地亮起来：你也有娘？他想起昨日殷夫人把自己护在怀里的温度，小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混天绫，我娘说，她在我肚子里就开始疼我了。
阿戬哥哥的娘...是不是也在很远的地方疼你？
杨戬的手指猛地扣住刀柄。
桃山压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日他跪在山脚下，山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母亲的声音从石缝里透出来，轻得像片羽毛：阿戬，好好活着。他喉间发紧，望着哪吒发亮的眼睛，终是低低道：我娘被压在桃山底下，一压就是十六年。
那你为什么不去救她？哪吒歪着头，混天绫突然唰地展开，在两人中间划出道红芒，我要是被压在山下，你肯定会来救我对不对？
阿戬哥哥的娘，肯定也在等你去救她！
杨戬的呼吸一滞。
他望着哪吒仰起的小脸，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像极了当年跪在桃山下的自己。
可陈塘关的阴云还压在头顶，四海龙王的龙啸已经近在耳边，他怎么能在这时候
我走了，谁帮你挡四海龙王？他伸手按住哪吒的混天绫，红绸在掌心发烫，他们说要踏平陈塘关，你才七岁...
我七岁怎么了？哪吒猛地抽回手，混天绫啪地甩在石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来，我能抽龙筋，能扒龙鳞，还能...他忽然顿住，望着杨戬眼底的暗涌，声音软下来，阿戬哥哥，我娘说，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你去救你娘，我帮你守陈塘关。
风突然停了。
演武场的菩提叶静静垂着，仿佛连天地都在听这孩子的话。
杨戬望着哪吒涨红的脸，忽然想起昨日殷夫人护着他时，他心里那股子又暖又疼的滋味——原来被人护着，是会想要护回去的。
远处传来龙鳞摩擦的声响，四海龙王的法相已经刺破云层。
哪吒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你要是不去，我就...我就天天在你耳边念救母救母，念到你烦！
杨戬低头，看见哪吒发顶翘起的呆毛，忽然笑了。
他伸手摸出怀里的三尖两刃刀穗，那是母亲当年用头发编的，如今还带着体温。好。他轻声道，我去救我娘。
哪吒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说话算话？
算话。杨戬抽出腰间的短刀，在石桌上划出道深痕，我杨戬今日与哪吒结为兄弟，他护我陈塘关，我救我桃山母。
石屑纷飞间，阴云里的龙啸更近了。
杨戬望着哪吒腕间翻涌的混天绫，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元儿，等我回来。
这几日你且听你娘的话，莫要再闯祸...
知道啦知道啦！哪吒踮脚拍他后背，混天绫在两人周围缠成红网，快去吧快去吧，我娘说救母要赶早！
杨戬最后看了眼院角的菩提树。
新叶间的那点金芒还在，像有人在高处望着他们。
他转身提起三尖两刃刀，刀鞘撞在石桌上，发出清越的响。
我走了。他说，声音混着龙啸，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等我。
杨戬的三尖两刃刀鞘撞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得檐下铜铃叮当乱颤。
他转过影壁时，正见李靖夫妇立在前厅廊下，殷夫人手中端着个青瓷食盒，盖子缝隙里溢出桂花糕的甜香——那是方才他与哪吒分食的那碟。
二郎。殷夫人眼眶泛红，食盒递到他面前时微微发颤，路上带些点心，山中风大，别饿着。杨戬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身的余温，忽然想起哪吒沾着糖渣的嘴角。
他喉间发紧，抬眼正对上李靖沉肃的目光：救令尊夫人是大事，陈塘关有我。
李叔叔，殷夫人。杨戬深揖及地，袍角扫过阶前青苔，元儿年纪小，脾气又烈......他话音顿住，侧头看向廊下。
哪吒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混天绫蔫蔫垂在脚边，发顶的呆毛被风揉得更乱，却偏要仰着脖子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阿戬哥哥唠叨！哪吒蹬着短靴蹦过来，混天绫啪地甩在杨戬腰上，我都七岁了，能自己吃饭，能砍龙筋，还能......他声音突然哽住，伸手揪住杨戬的衣袖，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把你那三尖两刃刀扔进海里喂鱼！
杨戬蹲下身，与他平视。
少年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像颗没擦干的水珠。
他抬手替哪吒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腹擦过他湿润的眼角：元儿记着，四海龙王若来，你便躲在你娘身后，混天绫虽厉害，可龙鳞带毒......
知道啦知道啦！哪吒猛地扑进他怀里，混天绫缠上他的腰，我娘说救母要赶早，你快走吧！杨戬被撞得向后踉跄半步，却紧紧回抱住那团发烫的小身子。
混天绫上的红穗扫过他手背，像哪吒此刻急促的心跳。
城楼上的号角突然吹响。
杨戬抬头，见晨雾中已能望见四海龙王的龙鳞反光。
他松开哪吒，将三尖两刃刀扛在肩头，刀穗上母亲的发丝在风里飘成银线：等我。
等你！哪吒踮脚喊，混天绫在身后展开如烈焰，我会把陈塘关守得比铁桶还牢！
杨戬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时，哪吒还站在城楼上。
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扑来，他攥紧腰间的震天箭——那是昨日杨戬塞给他的，说遇到危险时用。
可危险还没来，他望着远处翻涌的龙云，突然想试试这箭的力道。
箭垛上的青铜箭壶被风吹得叮咚响。
哪吒抽出震天箭，弓弦拉成满月。
他记得杨戬说过箭要跟着心走，可这箭比他想的沉得多，弦声嗡鸣间竟带起一阵罡风。嗖——箭簇破空而出，穿透云层时迸出刺目金光，直朝西北方骷髅山方向射去。
骷髅山白骨洞，石矶娘娘正盘坐在石床上温养九骷髅幡。
突然，幡上第七颗骷髅眼洞的幽火啪地熄灭。
她指尖的法诀骤然断裂，嘴角渗出一缕黑血。碧云！石矶猛地站起，九骷髅幡在身后猎猎作响，幡上其余六颗骷髅同时发出尖啸。
她掐诀感应，一缕残魂从虚空里被拽出——是碧云童子临死前的画面：山涧边采灵草，头顶骤现金光，然后......石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骨节发白：陈塘关的箭？她抓起九骷髅幡，身影化作灰雾，直朝陈塘关而去。
陈塘关总兵府前，李靖刚送走探马，便见一团灰雾裹着腥风压来。
石矶现出身形时，檐下铜铃同时炸成碎片。
她青灰色道袍上绣着白骨纹，骷髅簪子上的眼洞泛着幽绿磷光：李靖，你好大胆子！
李靖心头一沉，忙抱拳行礼：不知上仙为何动怒？石矶冷笑，袖中抛出一物——正是那支震天箭，箭杆上陈塘关三字被血渍染得暗红，我座下碧云童子在骷髅山采灵草，被你陈塘关的箭穿胸而死！
李靖接过箭，指尖触到箭簇上未干的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抬头时，正见石矶身后九骷髅幡张开，六颗骷髅的嘴大张着，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上仙明鉴！
下官虽为陈塘关总兵，却从未下令射杀仙人弟子。
容我回关查明射箭之人，定当给上仙一个交代。
石矶的目光像两把淬毒的刀，在李靖脸上刮过：三日后，我要见凶手的头颅。她话音未落，九骷髅幡突然卷起一阵黑风，将李靖的官帽掀落在地，若查不出......她扫过总兵府的飞檐，陈塘关上下百口，便给我徒儿垫棺。
灰雾散去时，李靖的官服已被冷汗浸透。
他攥着震天箭转身，正撞上进门的哪吒。
混天绫上沾着草屑，少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眼睛亮闪闪的：李叔叔！
我刚才在城楼练箭，那箭飞得可高了，差点碰到云彩——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
李靖望着哪吒发顶翘起的呆毛，又低头看向手中的箭。
箭尾的红绳穗子，与哪吒腰间那截断了的剑穗，颜色分毫不差。
元儿。李靖的声音有些发哑，随我去后堂，有些事......要问你。
哪吒歪着头，混天绫在脚边不安地翻涌。
他没注意到，李靖藏在袖中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支带血的震天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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