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分舵的几日,对陈小七而言,是心力交瘁的拉锯。
九儿落水后寒邪深侵,反反复复地发热咳嗽,小小的身躯在病痛里挣扎。
但究竟是身体柔弱导致的还是故意的?暂且不为人知。
白日里,他守在榻前,亲自试药温、喂汤水,用浸了温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沁出冷汗的手心。
那首带着水乡温软的儿歌,成了昏暗房间里唯一的慰藉,在药气弥漫中低低回旋,既安抚着昏沉不安的九儿,也勉强维系着他自己紧绷的神经。
然而这份疲惫的宁静,总会被不速之客打破。
胡襄儿几乎每日必至。
她似乎深谙“精诚所至”的道理,又或者,更像是来巡视一件她势在必得、不容他人染指的珍宝。
今日提一盅据说是宫里流出来的雪蛤燕窝羹,明日又捧来几匹光鲜亮丽的苏锦,说是给九儿裁制新衣。
她人虽小,排场却从不小,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丫鬟和目光锐利的赵叔,踏进这略显简陋的分舵院落时,总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矜贵与审视。
“小七,九儿妹妹今日气色可好些了?”
她笑语盈盈,目光却越过陈小七的肩头,精准地投向内室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扇门板,看清里面人的情形。
陈小七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八岁孩童的感激笑容,语气里满是恰到好处的谦恭与惶恐:
“劳襄儿,日日挂心,实在折煞小七。九儿她……昨夜咳得少了些,只是精神还弱,需静养,不敢劳小姐探望,恐过了病气。”
“不妨事的。”胡襄儿摆摆手,姿态优雅地在厅中主位坐下,目光重新落回陈小七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我身子好得很。倒是你,小七,既要处理帮务,又要照顾病人,可别把自己累垮了。李祭酒还在应天盼着你呢。”
她的话总是这样,看似关怀,实则处处试探,步步紧逼。
提及李祭酒,便是提醒他前程系于胡家;提及帮务,便是试探他是否因九儿而怠慢了“正事”。
那双清亮的杏眼里,孩童式的占有欲与超越年龄的冷静算计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陈小七垂着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厌恶与疲惫。
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感激,用天真的言辞应对着对方绵里藏针的试探。
每一次对话,都像在刀尖上跳舞,耗费的心神不亚于处理十件棘手的帮务。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困住,越是挣扎,收得越紧。
而九儿病榻上痛苦的呻吟,更如钝刀割肉,煎熬着他的心。
这份疲于应付的煎熬,日复一日,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他稚嫩的肩头,几乎要将那四十载沧桑的灵魂也碾出裂痕。
——时空分界线——
应天府,皇城深处。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巍峨的紫禁城。
重重宫阙在黑暗中蛰伏,唯有谨身殿内灯火通明,将雕梁画栋映照得金碧辉煌,却也在地上拖曳出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朱元璋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
跳跃的烛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凝与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身后,暖阁里焚着龙涎香,丝丝缕缕的烟气升腾,非但未能舒缓气氛,反而更添了几分压抑。
殿门无声开启,胡惟庸垂首敛目,脚步放得极轻,趋步上前,在御案数步之外撩袍跪倒:
“臣胡惟庸,叩见陛下。陛下夤夜召见,臣惶恐,不知有何圣谕?”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谨慎。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自上而下地罩定胡惟庸,并未立刻让他起身。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惟庸啊,”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胡惟庸的心上,
“最近,朝堂上很热闹啊。朕看有些人,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胡惟庸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背脊瞬间渗出冷汗。
他深知皇帝所指何事。前番为安插心腹于漕运要职,他暗中运作,几番试探;
又在盐税新政上,授意门生故旧在地方阳奉阴违,试图阻挠……这些动作,本以为足够隐秘,却不想尽在皇帝眼底。
“陛下明鉴!”胡惟庸的声音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
“臣……臣一心只为朝廷,为陛下分忧,绝无半点私心!若有宵小之徒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构陷于臣,臣……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抬起头,脸上是忠臣被冤屈的悲愤,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朱元璋的脸色。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缓步走到胡惟庸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非?构陷?”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蕴含的威压让胡惟庸的头垂得更低。
“朕的眼睛还没瞎!朕的耳朵也还没聋!你那点心思,真当朕看不明白?”
他俯下身,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拍在了胡惟庸的肩上。
这一拍,如同山岳压顶,胡惟庸浑身剧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几乎要瘫软下去。
“手,伸得太长,”朱元璋的声音近在咫尺,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胡惟庸的耳廓,“是要被剁掉的!记住了吗?”
“臣……臣谨遵圣谕!臣知罪!臣该死!”
胡惟庸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发颤。
他毫不怀疑,此刻的朱元璋,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剁掉任何一只伸得过长的手。
当然,朱元璋不过是借这些事敲打胡惟庸,让他收敛些。
自打知晓胡惟庸与残星会有所勾连,在老朱眼里,这位丞相便已是刑场上的待决之囚,只等时辰到了。
敲打够了,朱元璋直起身,那股令人窒息的杀气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些许。
他踱回御案后,拿起一份薄薄的奏报,语气似乎缓和了几分,但其中的掌控意味丝毫未减:“起来吧。”
胡惟庸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起身,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喘,后背的衣料已被冷汗浸透。
“看看这个。”朱元璋将奏报随手丢在御案边缘。
胡惟庸连忙上前,双手捧起。借着明亮的烛光,他迅速扫过。
这是太子朱标从扬州发回的捷报!奏报中详细记述了此次大捷的经过,字里行间透着振奋。
然而,吸引胡惟庸目光的,是夹在捷报正文后、以太子口吻附上的一段简短的“荐才疏”。
奏报上赫然写着“陈小七”三个大字!文中盛赞此子虽年纪尚轻,却智谋超群,不仅对局势洞若观火,更能精准把握时机,及时通风报信,救下了四位皇子性命。
太子朱标言辞恳切,极力举荐,称其才学心性皆为上上之选。
若按部就班参加科举,恐埋没其才,亦耽误朝廷用人。
因此,特请父皇开恩,破例免去陈小七乡试、会试等繁复程序,直接参加殿试,由天子亲自考校其才能!
陈小七!
胡惟庸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入脑海。
自从在京城与证明乞丐帮主,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明白此子的不凡。
那个眼神沉静、让他女儿胡襄儿念念不忘的小小身影,竟已入了太子的眼,更得太子如此力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惊愕、警惕、一丝隐隐的不安,还有……迅速盘算利弊的审慎。
“太子识人之明,倒是不差。”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胡惟庸翻腾的思绪。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将他心底那点波澜看得通透。
“此子,确有些门道。小小年纪,能入标儿的眼,还能在战场上立下功劳,不简单。”
朱元璋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淡却不容置疑:“明日早朝,朕欲议此事。
破格擢拔,免试直赴殿试,此乃殊恩,亦涉国朝取士之制,恐有老成持重者非议。”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胡惟庸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刚才的雷霆之怒更让胡惟庸心惊肉跳。
“惟庸,”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你是百官之首,当知朕意。明日朝堂之上,朕需要有人,将此事的道理,给那些可能不开窍的人,讲明白。”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事若成,你那侄儿在吏部候缺的事,朕看,也该有个着落了。”
一棒之后,一颗甜得发腻的枣子,精准地抛了过来。
胡惟庸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他胡惟庸,明日朝堂之上,充当皇帝意志的先锋,去堵住悠悠众口!
用他文官领袖的身份,去为这打破常规的破格之举背书!
而代价,就是皇帝对他之前那些“伸手”行为的暂时揭过,甚至还附赠了一个安排子侄的承诺。
皇帝的平衡术,敲打与恩威并施,运用得炉火纯青。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胡惟庸的脊背,但这一次,夹杂着一种被操控、却又不得不俯首的复杂屈辱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深深躬下身去,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恭顺,甚至带上了一丝感激涕零的意味:
“陛下深谋远虑,慧眼识珠,破格擢拔英才,实乃为国储才之圣举!
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所荐之人必有其非凡之处。
臣,明日定当竭尽驽钝,为陛下分忧,将此中深意,晓谕诸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嗯。”朱元璋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退下吧。夜深了。”
“臣,告退!”胡惟庸再次深深叩首,然后低着头,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一步一步,缓缓退出了谨身殿那沉重的大门。
殿外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才发觉自己里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回望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兽之口的殿宇,胡惟庸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与疲惫。
明日朝堂,又将是一场硬仗。为了身家性命,为了那点恩赏,他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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