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晨雾总是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云娘蹲在溪边,纤细的手指拨开湿漉漉的苔藓,露出下面几株刚冒头的七叶莲。
她轻轻哼着苗家小调,将草药连根挖起,放入腰间的竹篓里。
今年的七叶莲长得真好。她自言自语,指尖沾着泥土的芬芳。
突然,林间的鸟鸣戛然而止。
云娘的手指顿在半空,她缓缓直起身,感受到背后不同寻常的气息。
药王谷的传人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感知。
“云姑娘,久仰大名。”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云娘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将手中的七叶莲小心放入竹篓,这才缓缓回头。
十二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五步开外,为首的男人面容冷峻,腰间绣春刀在晨光中泛着寒光。
“你是宫里的人?”云娘看着眼前的衣服样式。
“没错。”毛骧微微颔首,眼中却毫无温度,奉皇上口谕,请云姑娘入宫一趟。
云娘的手指悄悄摸向腰间暗袋,那里藏着三根淬了麻药的银针。
“民女不过山野村妇,何德何能入宫面圣?”
毛骧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云姑娘过谦了。三个月前昆明瘟疫,姑娘一副药方救活千人;”
“去年大理知府独子高热不退,姑娘三针起死回生。药王谷传人的名声,早已传遍云南。”
林间的风突然变得冷冽,云娘的长发被吹起,遮住了她半张脸。
她透过发丝缝隙,看到更多的锦衣卫从树林中现身,呈扇形将她包围。
“若我说不呢?”云娘轻声问。
毛骧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皇上说,请。但若请不动——”
他顿了顿,
“药王谷风景秀丽,埋骨于此,倒也不差。”
云娘听出了话中的杀机。她深吸一口气,将银针悄悄收回。
反抗锦衣卫指挥使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对方人多势众。
“容我收拾些药材。”她转身向茅屋走去。
毛骧抬手示意手下止步,自己却跟了上来:“云姑娘请便,毛某陪着。”
临时居住的茅屋内药香浓郁,云娘快速收拾了几样珍贵药材和银针,眼角余光瞥见毛骧正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
那是她师父,药王谷上一代传人。
“令师仙逝多年,云姑娘独自守谷,想必寂寞。”毛骧突然道。
云娘的手在药箱边顿了顿:“师父临终嘱托,药王谷传承不可断。”
“皇恩浩荡,或可助姑娘重振药王谷。”毛骧意味深长地说。
云娘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系好包袱。
她知道,从锦衣卫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自己已经身不由己。
皇宫的朱墙比云娘想象中还要高,红得刺眼。
她被安排在偏殿等候,毛骧早已离去,换成了两名面无表情的宫女“伺候”——实则是监视。
殿内焚着龙涎香,气味浓烈得让习惯山林清气的云娘有些头晕。
她悄悄取出一片薄荷叶含在舌下,保持清醒。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尖细的嗓音吓得云娘一激灵,她连忙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
“抬起头来。”一个威严的男声响起。
云娘缓缓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金龙的靴子,顺着往上看,朱元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在他身旁,一位面容慈祥却难掩病容的妇人被宫女搀扶着——想必就是马皇后。
“你就是药王谷的云娘?”朱元璋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听说你能起死回生?”
云娘心头一紧:“回皇上,民女不过略通医理,起死回生之说实属夸大。”
“哼!”
朱元璋突然拍案,声音震得殿内回响,
“那昆明瘟疫,数百御医束手无策,你一副药方就解决了,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
云娘伏地叩首:“民女不敢!那药方乃师父所传,民女只是侥幸...”
“好了,重八。”
马皇后轻咳两声,柔声打断,
“别吓着孩子。”
她缓步上前,亲自扶起云娘,“小姑娘,抬起头让我看看。”
云娘这才看清马皇后的面容——
苍白中透着不自然的潮红,眼下青影浓重,呼吸间带着细微的杂音。
“娘娘气色不佳,可是胸闷气短,夜不能寐?”医者本能让云娘脱口而出。
马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果然名不虚传。”
朱元璋冷哼一声:“既然看出来了,那就说说怎么治!”
“治不好,你这药王谷传人的名头,也就到此为止了!”
“皇上!”马皇后责备地看了丈夫一眼,转而温和地对云娘说,
“别听他吓唬你。我这病啊,御医们都说棘手,你尽力就好。”
云娘心中了然——这是典型的红脸白脸。
朱元璋威逼,马皇后安抚,目的无非是让她竭尽全力医治。
她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警惕。
“民女需要为娘娘诊脉,再开方子。”
马皇后欣然伸出手腕。云娘三指搭脉,闭目凝神。
脉象虚浮无力,却又在某些时刻突然强劲,这不像是普通病症
“如何?”朱元璋不耐烦地问。
云娘收回手:“娘娘气血两亏,心脉受损,需长期调养。”
“民女可先开一副安神养心的方子,三日后观其效再调整。”
“三日?”朱元璋眯起眼睛,“朕给你三个月!皇后什么时候痊愈,你什么时候才能走!”
云娘心头一震,这分明是要软禁她!她强压怒火,声音却难免带上一丝冷意:
“皇上,宫外尚有许多病患等着民女...”
“百姓的病自有太医署照看!”
朱元璋一拍桌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皇后与咱同甘共苦三十年,如今她——”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布满老茧的手攥紧了龙袍下摆。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云娘感到背后渗出冷汗,她知道一句话说错就可能人头落地。
马皇后适时解围:“重八!云姑娘是客,不是囚犯!”
她转向云娘,温和却不容拒绝地说,
“这样吧,你可以随时出入皇宫,但必须在城内。若要出城,必须有护卫跟随。如何?”
云娘明白这已是最大让步,只能叩首:“民女遵旨。”
朱元璋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毛骧会安排你的住处。记住,皇后的病若有好转,重重有赏;若有不测...”
他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待帝后离去,云娘才长舒一口气。她望向窗外高耸的宫墙,知道自己已陷入一张无形的网。
马皇后的病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而朱元璋的态度更是蹊跷。
药王谷的祖训浮现在她脑海:医者仁心,但需先自保。
云娘摸了摸腰间暗袋中的银针,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她会医治马皇后,但绝不会成为皇权博弈中的棋子。
在这深宫之中,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清醒。
待皇帝离去,马皇后示意左右退下,压低声音道:
“云娘子莫怪皇上,他性子急了些,却是真心待我。”
她从枕下取出一卷残破的绢书,“听闻你在寻《天完医典》?”
云娘心头一震,那绢书上的字迹赫然是另一份儿《天完医典》的残卷。!
“这...娘娘从何处得来?”
“早年战乱时偶然所得。”马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宫中藏书阁还有许多医书,若云娘子有兴趣...”
云娘恍然大悟——这是交易。她治好皇后,皇后助她寻书。皇权之下,连善意都成了筹码。
“民女定当竭尽全力。”
她深深一礼,心中却已有了计较。皇宫再大,也困不住一心求药的云雀。
师父说过,《天完医典》中藏有起死回生之术,若真能寻得,或许连皇后这古怪的病症也能...
窗外,雨声渐密。云娘望着宫墙上盘旋的孤鸟,轻轻摸了摸药囊中的银针。
金陵城这场雨,怕是要下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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