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秦淮河上的画舫次第亮起灯笼。
橙红的光晕在墨色水面上摇曳,像极了陈小七此刻摇晃不定的心思。
他站在总舵后院的古槐下,指尖反复摩挲着风车竹柄上的刻痕——
那是老帮主在世时刻下的“慎”字。
“帮主。”
阿茂提着素纱灯笼匆匆走来,青色短打被夜露浸得发暗,
“都安排妥了。水牢东南角的砖石松了三块,正好能听见里头说话。”
陈小七抬起稚气未脱的脸,八岁孩童的眼睛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冷静:“刘长老那边?”
“刚进偏院,说舟车劳顿要歇息。”
阿茂咧开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
“老狐狸还特意问疤脸关在哪间牢房。”
玉牌在陈小七掌心转了个圈。
这是老帮主临终前交给他的信物,边缘处有道新鲜的划痕。
他突然想起前世老爹攥着他手说“治事如治水堵不如疏啊。”
灯笼光映在井水里,被他的靴尖搅碎又聚拢,恍然间明白了何为“疏”。
戌时三刻,水牢的石壁渗出冰晶般的寒露。
陈小七蜷缩在通风管道内,单薄的身躯紧贴生铁栅栏。
下方传来铁链碰撞的脆响,混着某种动物般的粗重喘息。
他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
这个位置能俯瞰整个刑房,是三个月前清理鼠患时发现的密道。
“刘长老到!”
守卫的唱喝在甬道里激起回音。
一双沾满泥泞的皂靴踏入牢门,精钢打造的判官笔在油灯下泛着青芒。
陈小七眯起眼睛,看见刘长老用笔尖挑起囚犯的下巴——
那张有着疤痕的脸上,右肩裸露的皮肤赫然露出枯叶状胎记。
“爹...”
这一声呼唤让陈小七浑身绷紧。
他看见疤脸拖着镣铐跪倒,铁环在踝骨上磨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张狰狞面孔上滚落的泪水,在煤油灯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你...你都知道了?”
“马长老早都告诉我了。”疤脸突然有些自嘲起来,“当年马长老收我为徒弟时,就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
爹啊...”疤脸的声音像钝刀刮骨,“您真要看着儿子烂在这?”
被父子相认的情感受到冲击的刘长老很快要恢复过神儿来,随即骂道。
“混账!谁让你往总舵传信的?”
刘长老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马师弟的事刚过去还不到一月,你这不是...”
“马叔告诉我过什么是真理?!”
“疤脸突然暴起,铁链在石壁上撞出火星,
“他说的没错,陈小七算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凭什么坐在您头上拉屎?”
通风管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刘长老突然贴近铁栅,枯瘦的手指抓住儿子肩头:
“二十年前秦淮河决堤,那个在芦苇荡里生孩子的渔家女...”
他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化作耳语般的颤抖,
“我偷偷去看过你三次,直到马师弟说你有习武根骨...”
陈小七的指甲抠进掌心。他终于明白为何疤脸总在右肩绑着皮甲——
那不是遮掩伤疤,而是藏住这块昭示身份的标记。
一个月前马长老去世时时,刑堂卷宗里就记载着“十二生肖”的刺青。
“马叔教我识字那天,就拉了我入教了。”
疤脸的笑声像钝刀刮骨,
听到此话,刘长老有些语调飘忽,
“哪知道他竟是十二生肖的暗桩...更没想到他让你...”
地牢里的火把噼啪炸响,陈小七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他听见疤脸撕开衣料的刺啦声。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刘长老突然苍老了许多,“明日我向帮主请辞,带你回...”
“晚了!”疤脸厉声打断,“三十七个兄弟都等着信号!”纸张哗啦声中混着金属碰撞声,“这是陈小七擅自修改帮规的手稿,只要您明天在香堂上当众...”
火把突然照亮水牢。陈小七负手立在石阶上,八岁孩童的身影被拉成长长的阴影。
疤脸手中的木片“啪”地掉进污水,上面“帮规”二字还清晰可辨。
“刘长老。”陈小七踢了踢漂浮的木片,
“令郎刻工不错,可惜...”他从袖中抖出一叠泛黄的纸页,纸角烙印着莲花火漆,
“真帮规在祠堂供着,这是洪武三年的誊抄本。”
刘长老面如死灰,判官笔当啷落地:“帮主明鉴!老朽愿以...”
“爹!”
疤脸挣得铁链哗啦作响,血水顺着小腿流成细线,“三十七个兄弟都等着信号!”
他转向陈小七,露出染血的牙齿,“你以为赢定了?我早就...”
“哦?”
陈小七突然笑了,露出两颗虎牙,看着身旁的阿茂问道,
“马香主怎么还没来复命?”
话音刚落,急促的脚步声从甬道传来。身着褐色劲装的马香主单膝跪地:
“禀帮主,三十七名叛逆者已尽数拿下,在香堂候审。”
水牢陷入死寂。
陈小七看着疤脸扭曲的面容,忽然理解为何说书人总爱讲“猫戏老鼠”——
这种凌驾于阴谋之上的掌控感,确实令人战栗。
“丐帮铁律第七条。”
陈小七踩住疤脸的手腕,鹿皮靴碾过指骨,“戕害同门者,三刀六洞。”
他转向刘长老,声音陡然转柔:“但今夜,本帮主改主意了。”
一枚瓷瓶滚到刘长老脚边,青釉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蓝。
陈小七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银杏叶:
“要么亲手清理门户,继续当退休长老。;要么带着秘密躺进后山坟岗——您选。”
刘长老佝偻的背影突然挺直。
他拾起判官笔的姿势,让陈小七想起老帮主在祠堂演示打狗棒法的模样。
笔尖在空中划出凄艳的血弧,第一笔穿透疤脸咽喉时,陈小七别过了头。
“这一笔,偿你帮助马长老助纣为虐的罪。”
刘长老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第二笔刺入心窝时,疤脸的瞳孔已经扩散:“这一笔,偿你勾结十二生肖背叛丐帮的罪。”
当第三笔落在眉心,老人突然老泪纵横:“这一笔...偿为父二十年不敢认你的懦弱...”
墙上的血书“罪当诛”三字淋漓如盛放的曼珠沙华。
刘长老转身时,陈小七看见他腰间代表刑堂长老的青铜令牌已经解下,端正地放在染血的稻草上。
三日后清晨,刑堂告示栏新贴的宣纸被露水浸透。
陈小七站在总舵飞檐下,看银杏叶飘过“义士刘公之墓”的碑文。
阿茂捧着紫檀木匣欲言又止,匣中认罪书上的莲花手印鲜红如初。
“江湖就像这落叶。”
小帮主接住一片金黄的银杏,老乞丐生前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看着是飘零,底下埋着百年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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