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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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衡昏倒在集市边角,四周人群欢笑如潮,无人注意到血迹中的他。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到一个蒙面身影从人群边缘闪过,俯身将他轻轻拖拽离开尘嚣。

再度睁开眼,他已身处一间静谧的客房之中。窗外是渐渐沉落的夜色,灯火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一名女子正静静地为他包扎伤口,手法细致而不带丝毫犹疑。她低垂着眼帘,微卷的发丝垂落颊侧,余衡怔怔看着她的面容,记忆似乎穿越回了遥远的难以计数的过去,声音微哑:“你是……袖橙?”

女子手指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旋即又恢复平静。她语气冷淡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秀成。”

语罢,她站起身,将包裹好的药罐推到一旁,压低嗓音道:“此地有魔王的耳目,不宜久留。整理好衣物,我带你去一个僻静之处。”

不待余衡多问,她已打开门走出,回头示意。余衡挣扎着起身,勉强跟了上去。

她领他穿过客栈后院,绕进一扇封死的木门,拨开地砖,露出一道漆黑的密道。在微弱的灵灯照耀下,他们穿过湿冷的地下通道,最终来到一条宁静的河边。河水静静流淌,一叶小舟早已停靠在岸。

女子执桨撑舟,河水轻轻拨开,两人渐渐远离城市的喧嚣。

河面浮光微漾,舟身穿行在水气缥缈的夜色中。两岸灯火已然被甩在身后,隐入水雾之中。舟中寂静良久,只有女子划桨时水面“哗哗”的声响,像是在压低呼吸,以避免唤醒岸上的梦魇。

直到彻底离开城市的灵感网,她才终于收桨,将木篙横放一旁,缓缓开口。

“顾陵的力量,不是天授。”她望着远方雾色弥漫的水线,声音低而稳,“他也不是无敌。只是你们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神,于是他才成了神。”

余衡靠着舟壁,强撑着自己不要闭眼。“你……早就知道他是靠献祭维系神形的?”

女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些人为他献祭?”

“他们觉得这是交换。”余衡低声道,“把欲望献出去,就能换来酒、肉、金钱、幻梦——他们信这个。”

女子点头:“对。但还有一件事他们更信。”

她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余衡:“他们相信,顾陵是唯一有资格接受他们献祭的人。唯一能兑现承诺的那个。唯一能站在神座上的那一个。”

“所以,”她继续道,“我并不是要他们‘醒来’。他们不会为了正义放弃欲望,不会为了别人而背离献祭。我要做的,是告诉他们一件更危险的事——他们自己,也可以变成顾陵。”

她的声音变得冷静而有力:“我已经选好了目标。是新雾蓉中的一位女子,名叫‘璃瑶’,在低层浮宴巷中生活,平日以歌舞换取献祭金符。”

“我要你用你仅存的法力,介入她的献祭结构。你不需要改变她的信仰,只需种下一个概念:她不再只是献祭者,她可以成为被献祭者。”

余衡眉头紧皱:“你要我……造神?”

“不,是‘造象’。”女子淡淡纠正,“你塑的不是真神,而是一个可以被群众转而信仰的幻象结构。她本身无需理解,你也无需控制她;你只需让她被‘看见’、‘崇拜’、‘反馈’。”

“只要有哪怕十几人开始为她献祭,顾陵的信念网络就被割裂了一丝。这一丝,足够让我确认他是否会在神形变身时遭遇结构反噬。”

余衡沉默片刻,目光坚定起来。

“然后呢?”

“然后你再次挑战他,”女子平静地说,“他依旧会击溃你,甚至更快。但在那一瞬间,你必须记录他的神形波动——是否有轻微滞后、符文错乱、灵能短断……哪怕只有一息。”

夜已深,新雾蓉的街巷却依旧灯火如昼。浮宴台缓缓掠过长街,歌舞升平,香雾弥漫,光影折射在金砖地面上,如流动的神谕。城中百姓沉溺在放纵之美中,笑语盈盈,欲望在空气中盘旋升腾,仿佛不献祭就不能呼吸。

余衡穿着一身灰布衣衫,混迹在人潮之中。他的脸上敷着低级伪装咒,不甚复杂,却足以在顾陵的监控阵列中隐去灵脉波动。

璃瑶,是浮宴巷中的一位舞姬。她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数千歌女中最普通的那一类。她的舞没有真正登上过浮宴台,只在小巷深处的低阶献台跳给无名之徒看。那些灵符、金叶与碎银,是她用皮肉与幻想交换来的勉强生计。

然而她正因如此,才是最佳的“引导目标”——一个平凡的献祭者,若能成为被献祭者,就足以震撼信念体系的根本逻辑。

他沿着浮宴巷最阴暗的一条支巷潜行,香气渐淡,粉色帷幔被廉价灰布取代,笑语也变得粗粝。终于,他看见一个破旧小献台旁,璃瑶正靠着灵灯沉沉地睡去。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未卸的眼脂,嘴角却紧紧抿着,像是在梦中也不肯妥协。

余衡悄悄走近,法纹在手中缓缓点燃。他的声音极低,却足以滴入璃瑶的耳海。

“璃瑶,从今夜起,你不是献者……你是神。”

咒文化作一道光蚀入她额间,并非强制洗脑,而是一枚种子——“你能被崇拜”的可能性。

璃瑶微微颤抖,眉头紧蹙,但没有醒来。余衡将一个小型法阵刻在献台底部,触发时将自动投影“璃瑶神像”,同时散发微量灵能——只要有人献祭,她便能显出轻微异象,制造“神性回馈”的假象。

他退到暗巷角落,注视着接下来的一切。

凌晨时分,巷口来了几位醉酒的工人。他们见璃瑶依旧躺在献台边,便笑骂几句,将几枚铜符扔在她脚边。当他们准备转身离开时,法阵微微启动,一道光晕自璃瑶额前浮现,幻化出一只绚丽的飞鸟在空中翩翩飞舞,随后散出淡金色细沙,洒在三人肩头。

“卧槽……这、这是神迹?”一个醉汉愣住。

另一个人回头看了璃瑶一眼,低声嘀咕:“她是……新的祭神?不是顾陵的?”

第三人咧嘴一笑:“管他呢,她给得比顾陵还快。”

他们离开前,竟又取出几枚灵符郑重放在献台前,拜了三拜。

法阵记录下灵能流向——不是朝顾陵,而是朝璃瑶。第一次偏移,完成。

接下来的三天,余衡反复在暗处微调幻象、注入更强力的反馈、制造“梦中神谕”的假象。璃瑶虽未完全意识到背后的秘密,但她也渐渐察觉,自己身边的香火符在增多,曾经鄙夷她的人开始用虔诚的目光凝视。

第四日夜,浮宴巷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宣称璃瑶显灵、救了其病重母亲;有人传她曾夜游天宫,与旧神顾陵对话,获准开辟“下位神坛”;甚至有人开始模仿她的发饰与舞步,视之为“神性模仿”。

信念,正在分流。

而顾陵的献祭之网,却在无声中,被切下了一丝。

余衡站在废塔顶端,冷眼望着远方的金殿。那里的神像依旧高耸,但他知道——它的根基,第一次,被动了一下。

他声呢喃:

“该去挑战他了。”

金殿重门缓缓开启,紫金神焰升腾,神像宛如万民信念构筑的虚空之塔,高耸其上。

顾陵静坐王座之巅,银发披肩,神性光辉如恒星般在他周身升腾。他一眼便看到了从阶下走来的余衡,毫不惊讶,反倒带着些许懒散的讥讽。

“还敢回来?”他轻笑,指尖拨弄着神座旁一缕灵雾,“你还想再被我踩碎一次?”

余衡一步步走入神殿之中,浑身满是城市灰尘与潮气,但双眼却冷得如刀。他停下脚步,低声道:“不,我这次不是来赢的。”

顾陵眉毛微挑。

“我只是来……”余衡缓缓抬手,将掌心贴上自己的心口。

“……看清你。”

下一瞬,他全身肌肉骤然紧绷,骨骼爆响,皮肤下赤光流动。山羊人的角首先从头骨生出,锋锐如刃,随后是筋肉虬结的强壮四肢与蹄足——他再次化形,踏碎地砖,气浪四起!

顾陵的神座发出低鸣,紫焰在他背后翻卷。

“那我,就再送你下去。”

轰!

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出,山羊人的拳头化作重锤,带着风暴般的力量正面轰向顾陵,而顾陵则以一记反臂击打,灵能爆裂,两股力量在神殿中央狠狠交撞!

空气炸裂,墙壁震颤。

余衡被震飞,撞碎一根金柱,喉中涌出一口鲜血。但他并未停下,猛地化为狼人形态,在碎瓦中低身扑出,以更快更凶猛的速度绕至顾陵身侧,利爪带着呼啸声横扫而出!

顾陵眸中闪过不耐,一声冷喝:“该终结了。”

他向空中一指,整座金殿的献祭灵流骤然汇聚——他要再次变身为神形!

神焰自地脉涌出,万千信念如潮水涌向他体内。但——

“哧——!”

就在他汇聚神形的那一刹,灵流深处传来一阵微妙的回旋错位,像是本应顺畅灌入的河流,忽然出现了涡旋。

他的身体一顿,紫焰在他肩头忽然短暂跳跃,像失控的雷线。

“……这是?”顾陵眉头一皱,感受到一丝意料之外的钝痛——并不致命,却违背了他一贯的完美流动。

他低头,神形仍旧凝聚成功。但那一刻,他清晰感知到:他的“神性链路”中,有一小节,不听使唤。

余衡强忍着破碎般的痛楚,伏倒在金殿一侧,他的眼中浮现出冷静而清晰的注视。

他没有出声,没有质问,也没有挑衅。

但在神形成型的那一刹那——他清楚地看到,那原本完美无缺的献祭链路,在顾陵背后的神影构筑中,短暂闪烁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偏移。

一段来自“他人”的供能,出现了与顾陵意志不一致的逆流,如涡漩,如细裂。

顾陵的动作顿了一瞬。那神像的眉心,光芒收敛了不到一息。

余衡在意识失去之前,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说不出口——但他记住了那一瞬的错位。

余衡的身躯再次从金殿中被丢出,沉重地砸入市井的污泥与人群间。顾陵未曾斩杀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那是一个自信到极致的神,不屑重复惩罚。

人群依旧喧闹,无人注意脚下多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异物”。直到那个蒙面的身影再次出现,悄无声息地将他拖入黑巷、引入密道,再次救走。

这一切如上次一般,没有声张,没有动摇——一笔带过。

……

河面薄雾,舟行无声。

女子执桨缓缓而划,舟身平稳如镜。余衡躺在船舱一侧,身上包裹着草药气味的绷带,气息微弱,却眼神清明。

“我看见了。”他低声说。

女子停下划桨,目光微动。

“神形召唤时……顾陵出现了短暂的错位与震荡。”余衡缓缓道,“他的献祭链路中有片段无法完美同步,像是突然多了一种结构不兼容的力量……那是璃瑶引导的那部分。

“很好”她轻声说,“与你的观察一致……也与我的猜测完全一致。”

她抬起头,望向雾中远方,“那么现在——我们可以执行下一步了......”

浮宴台依旧巡游在天幕之下,歌女在光影中起舞,金雨洒落在每一寸街角,顾陵的名字如往常一样被人们虔诚呼唤。

可就在这一切喧嚣之中,某条巷口传出了一种奇怪的说法。

一开始只是几句含糊的耳语:

“……听说了没?有人没去金殿献祭,反而得到了比顾陵回馈还要强的东西。”

“真的假的?”

“真的,那人只是在某个姑娘面前点了根香,求了个愿,第二天就中了金签……”

“她是谁?那姑娘是顾陵的化身吗?”

“不是,她就是个普通人。可她回敬了那人的香火,用自己的灵能还了愿……听说那力量,更真、更快、更灵。”

没人在意这些流言的起点是谁,也没人知道第一组循环是谁建立的。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条新路径开始生效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这种“人对人”的献祭方式。

有人献祭给情人,请求爱与回应;

有人献祭给生意伙伴,交换幸运与利润;

有人献祭给陌生的强者,只因那人声望高、有神性光环。

而他们在献祭之后,都在某种方式上得到了及时、具体、可感知的回报。无论是幻觉、能量、好运、短暂灵感,甚至只是被崇拜的快感。

关键是:这些都来得更快,也更爽。

“集中献祭像是将火堆搬运到远方的神殿再点燃,热度所剩无几。可若是人人互为火种,点火于彼此之间,那才是燎原之势。”

“他太贪了,想将万人的信念全吞入一口神壳中。可他忘了,念能不是水,它是光,越集中反而越难折射。你让它在个体之间来回流动,它就会爆炸。”

“人与人之间的献祭,是低损耗、高感知、快反馈的系统。顾陵的那一套……不过是个落后的宗教网关罢了。”

“在顾陵所创建的‘无为而治,放纵而治’之下,顾陵——这个‘中枢’本身,正是放纵之治最大的敌人。”那日舟中,神秘女子如此解释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余衡半坐于船尾,望着即将靠岸的石台,沉默许久,忽然低声问道。

坐在前方掌舵的神秘女子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划着桨,直到舟身轻轻碰触岸边,她才微微回头,眼角染着雾气的光。

“这个问题,”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不必知道。”

“你只需要明白——现在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

舟身一颤,轻声停泊。

余衡站起,扶着栏杆踏上石阶,身后是愈发喧闹的街市。人潮如河,灯火如焰,仿佛没有人为这世间的裂痕停留一瞬。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身后传来那女子的声音:

“余衡。”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女子却怔了一下,嘴唇微张,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没什么……就是——”

她努力扯出一个不甚稳妥的微笑:

“祝你一切顺利啊。”

余衡注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最终只是轻轻点头,转身没入城市的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