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车原车主是老张头,”老人往车胎上敲了敲烟斗。
“去年秋天他载着老伴去镇上看老中医,回来路上为了躲条野狗,撞到电线杆上......”
沈霖心里一紧,目光扫过车头的保险杠。
老人看出他的疑虑,笑了笑:“前头没事,就是后箱底板撞凹了块,我亲眼看着他找钣金师傅敲平的。”
“那为啥卖车?”
“他儿子在省城当老师,”老人装上烟丝,划火柴的手有些抖。
“说开货车没面子,非要换轿车......唉,老张头昨儿还来我铺子里修鞋,说这货车跟着他跑了五万公里,比亲儿子还听话。”
烟袋锅明灭间,沈霖忽然想起陈家明手腕上的红绳,还有王婶塞钱时那番话。
后箱底板的“福”字,大概是老张头老伴写的吧,就像王婶会在豆瓣酱陶罐上贴红纸条,奶奶会把驾照用红绒布包好。
范统拎着汽水回来时,正看见沈霖和老人蹲在车边说话。
下午的阳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后箱上,像幅褪色的老照片。
“大爷,这是我兄弟范统。”
沈霖接过汽水,易拉罐上的水珠滴在鞋面上。
“您说这车......”
“三万二贵了,”老人咂了口旱烟。
“但车况确实没得说。老张头每个月都用废机油擦底盘,比我擦鞋还仔细。”
正说着,顺发老板陪着那女人出来了,后者踩着高跟鞋扭上车,排气管喷出的尾气差点把老人的烟斗吹灭。
“两位考虑得咋样?”
老板抹了把汗,脸上堆起笑,“刚才那是宝马车主,急着过户,我给你们算便宜点,三万整——”
“两万六。”
沈霖打断他,把喝剩的汽水放在引擎盖上。
“我看见后箱底板的修复痕迹了,而且变速箱渗油——”
“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老板急了。
“那点渗油算啥毛病?你去问问整个桃源县,哪辆二手车没点小问题?”
“两万六,”沈霖重复道,“加上这袋灭鼠药,和那串辣椒钥匙扣。”
老板愣了愣,忽然笑了:“你小子精得很啊,连钥匙扣都惦记着......行吧,两万八,不能再少了,当交个朋友。”
“两万四,”沈霖掏出手机,“要不现在就叫拖车,我去别处看看。”
空气里弥漫着汽水蒸发的甜腻味。
范统蹲在旁边踢石子,鞋底蹭过地上的油菜籽,发出细碎的响。
远处修鞋铺的收音机里,正播着川剧《白蛇传》,锣鼓声穿过热浪,显得有些失真。
“成交!”老板突然一拍大腿,“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过户费你们出——”
“行。”沈霖没等他说完,伸手和他握了握。
老板的手很软,掌心有块硬硬的茧,大概是数钱磨出来的。
接下来的过户手续出奇顺利。
当沈霖坐在驾驶室里,握着那串带着体温的辣椒钥匙扣时,夕阳正把车行的招牌染成橘红色。范统蹲在车边给轮胎补气,压缩机的声音里,老人骑着二八杠经过,车铃叮铃哐啷响着,帆布包里掉出张纸片。
“大爷,您东西掉了!”
沈霖跳下车捡起,发现是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老张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在货车旁,旁边的女人穿着碎花衬衫,手里抱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大概是刚满月的孙子。
“哦,”老人接过照片,用袖口擦了擦,“这是老伴走那年拍的......她总说坐货车比坐小轿车踏实,因为能看见路边的野花开了。”
沈霖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后箱底板的“福”字。
范统拍了拍手上的灰,递来瓶冰镇汽水,铝罐上的水珠滴在方向盘套上,蓝白条纹的布料吸了水,颜色变得更深了。
“老沈,咱开去哪儿?”
范统爬上副驾驶,把安全帽扔在后座,“先去十字街吃蹄花面?”
“先回趟王婶家,”沈霖发动车子,引擎声比想象中更沉稳。
“把豆瓣酱陶罐放尾箱,别颠碎了。”
货车缓缓驶离车行,后视镜里,老板正和那只三花母猫逗着玩,花衬衫在晚风里晃啊晃。
路过修鞋铺时,沈霖看见老人正对着照片发呆,台灯的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脸上织出温柔的网。
出城的路上,范统忽然指着远处:“老沈,你看!”
天边堆着大片火烧云,像谁把灶台上的豆瓣酱泼翻了,染得半个天空都是酡红色。
沈霖摇下车窗,夜风裹着稻花香涌进来,后箱的豆瓣酱陶罐轻轻摇晃,和发动机的震动共鸣着,像极了厨房里炖肉时的咕嘟声。
手机忽然震动,是陈家明发来的消息:“沈哥,车买着没?我妈说等你们回来,给你们留了刚蒸的叶儿粑。”
沈霖笑了,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几个字:“买着了,我们这就回来。”
范统掏出烟盒,发现只剩两根烟了。
他递给沈霖一根,两人隔着车窗吐烟圈,看它们被风扯成细丝带,飘向远处的稻田。
那里,白鹭正结伴归巢,翅膀掠过水面,惊起的涟漪里,倒映着货车尾灯的光,一闪,又一闪。
车停在王婶家院门口时,天已经擦黑。
陈家明听见动静跑出来,手里举着个手电筒,光柱扫过货车车身,惊得墙角的蟋蟀噤了声。
“沈哥!这车真帅!”
男孩绕着车跑了两圈,手电筒光落在后箱的“福”字上,“这是啥?”
“福气。”
沈霖摸出钥匙打开后箱。
“家明,帮我把陶罐放稳当点,明天一早还要去拉货。”
王婶打着电筒出来时,正看见范统蹲在车轮旁检查刹车。
灯光映着她的蓝布围裙,像片落在黑夜中的花瓣。
“霖娃,快进屋吃饭,”她擦了擦手,“叶儿粑蒸了两笼,还有你们爱吃的酸辣蕨根粉......”
“王婶,”沈霖忽然开口。
“真是麻烦你了。”
“说啥呢!”王婶笑着拍了下他手背。
“你还帮了婶子不少忙,婶子给你们做个晚饭怎么了......”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狗吠声。
陈家明忽然指着天空:“沈哥,范哥,你们看!”
一颗流星划过夜幕,拖着长长的尾巴,像谁在天上泼了勺油,瞬间点亮了整个夜空。
沈霖靠在货车车身上,闻着栀子花混着豆瓣酱的香气,忽然觉得这台车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块吸饱了人间烟火的海绵,轻轻一捏,就能挤出无数温热的故事。
范统摸出最后一根烟,递给沈霖。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看王婶和陈家明往厨房走,月光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影,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老沈,”范统忽然说,“以后咱这车,就叫‘福’字号咋样?”
沈霖笑了,烟头明灭间,他看见后箱的“福”字在夜色里泛着微光,像极了爷爷灶台上永远烧着的那盏煤油灯。
“行,”他踩灭烟头,“就叫福字号。”
晚风掠过晒谷场,槐树叶沙沙作响。
竹林里,蝉鸣声忽然又响起来,不是震耳欲聋的那种,而是低低的,像谁在哼唱。
沈霖拉开驾驶室的门,钥匙插进点火孔的瞬间,后视镜里的辣椒钥匙扣晃了晃。
引擎再次轰鸣时,王婶家的厨房亮起了灯。
透过车窗,沈霖看见陈家明正踮脚往碗柜里塞什么,是给他们留的叶儿粑。
厨房里的光晕里,男孩手腕上的红绳闪了闪,像跳动的火苗。
沈霖笑着摇了摇头,开着小货车往自己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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