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和奶奶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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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霖的货车碾过青石板路,车灯划破小院的墨色时,竹藤椅上的奶奶正裹着蓝布衫打盹,鬓角银霜在月光下泛着细绒般的光。

堂屋的白炽灯悬在蛛网轻晃的屋梁下,光晕里浮着几粒尘埃,像凝固的星子。

“奶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沈霖蹲下身,指尖触到老人膝盖上的粗布围裙——那是去年王婶送的布料,边角已磨得发毛。

奶奶惊醒时,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上还沾着未织完的毛线碎屑。

她慌忙去够竹椅旁的灯,铜灯盏撞在椅腿上,发出细碎的响:“哎哟,想着你今天去县城,这心里头总悬着......灶屋留了温着的绿豆汤,你尝尝?”

沈霖扶着奶奶坐下,目光扫过墙上的相框:泛黄照片里,年轻的爷爷穿着厨师制服,站在灶火旁,奶奶抱着襁褓中的父亲,身后是蒸汽腾腾的蒸锅。

相框玻璃裂了道缝,恰好从爷爷微笑的嘴角斜划而过,像道结痂的旧伤。

“我和范统下午去县里买了辆二手货车。”

沈霖摸出辣椒钥匙扣晃了晃,铝罐在指间转出细碎的光。

“后箱底板有个‘福’字,是原车主老伴写的......”

“过日子嘛,有个‘福’字压着,踏实。”

奶奶伸手摩挲钥匙扣上的红绳,指腹蹭过凸起的辣椒纹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围裙兜里掏出油纸包。

“下午蒸了蜘蛛粑,你最爱吃的,蘸白糖......”

夜风掀起堂屋门帘,墙角的灯忽明忽暗。

沈霖咬下一口蜘蛛粑,清香混着白糖的甜,在舌尖漫开。

这味道和记忆里爷爷出工前的早餐一模一样。

奶奶盯着他咀嚼的模样,忽然开口:“你爷爷走那年,说给他买件新衣服,他死活不肯,说自己有衣服,要那么多干什么......”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猫头鹰的夜啼。

沈霖看见奶奶的影子投在土墙上,肩线微微佝偻,像株被岁月压弯的稻穗。

他忽然想起修鞋老人手里的泛黄照片,想起老张头擦底盘时比擦鞋还仔细的模样。

原来有些情感,在时光里都是相通的。

“这小车变速箱渗油。”

沈霖摸出烟盒,又想起奶奶讨厌烟味,便把烟夹在耳后。

“老板说二手车哪能没毛病......”

“人还没个头疼脑热呢。”

奶奶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枝,火星子噼啪溅在围裙上。

“你爷爷还在的时候,衣柜里那几件衣服,洗了又洗,就是舍不得买新的。”

沈霖望着货车后箱的“福”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瑕疵”,不过是生活往物件上打的补丁,缝着岁月的针脚,藏着烟火的温度。

“有个车是要方便些。”奶奶笑着说,“霖娃,那你累了吧?你和范统忙了一天了,快去洗漱,然后早点休息,注意身体。”

“不累,奶奶,我刚回来看见你都睡着了,你快去睡觉吧,我等下就去睡。”沈霖看着奶奶说。

“好,霖娃,那你再自己耍一会儿,你饿了的话,灶屋里还有你做剩的蜘蛛粑,还没吃完呢!早点休息,奶奶先去睡了。”奶奶起身往卧室走去。

当奶奶的鼾声从卧室传来,沈霖独自坐在货车驾驶室里。

钥匙插入点火孔的瞬间,后视镜里的辣椒钥匙扣晃出虚影,与记忆中爷爷的身影重叠。

引擎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看见车头保险杠映着朦胧的星光,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凹痕,正像爷爷掌心里的老茧。

不是缺陷,是时光刻下的勋章。

车窗外,银河漫过晒谷场。

沈霖摸出耳后的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望着后箱的“福”字微笑。

他忽然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物件,只有被人认真爱过的人生。

就像奶奶补了又补的围裙,就像老张头擦了又擦的货车,就像此刻在他掌心跳动的,带着渗油瑕疵却依然温热的“福字号”。

货车引擎的震颤顺着掌心漫上来时,沈霖忽然听见奶奶卧室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后视镜里,老人蓝布衫的衣角掠过门槛,像片被夜风掀起的月光。

他慌忙熄了火,金属钥匙在裤袋里硌得大腿生疼——这是他第三次试图在奶奶睡后检查货车变速箱,前两次都被端着热汤的奶奶撞个正着。

又鼓捣那铁疙瘩呢?

奶奶的铜灯盏晃出暖黄的光圈,照亮她围裙上新添的补丁,针脚细密如檐下燕窝的纹路。

后半夜露水重,去灶屋添件夹袄。

沈霖看着奶奶踮脚往车窗里塞草垫,蓝布衫下的肩胛骨硌出嶙峋的弧度,忽然想起在县城的时候,范统拍着辆漏油的捷达笑:你看这发动机舱,跟我爷爷的旱烟袋似的,全是年月堆的灰。

此刻月光漫过奶奶鬓角的银霜,他突然觉得这台渗油的货车,何尝不是具会呼吸的老物件?齿轮咬合的声响里,藏着和奶奶围裙补丁一样的光阴故事。

奶奶,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指尖抚过后箱底板的福字,那笔画边缘被磨得温润如玉,这字该是用羊毫写的吧?

铜灯盏在竹椅上搁稳,奶奶往围裙上擦着手:你爷爷当年在国营食堂掌勺,总说灶台上得有个福字镇着。有回你爸偷吃糖糕,把蒸箱上的红纸福字蹭歪了,你爷爷追着他满院子跑...

她忽然笑起来,皱纹在灯光里舒展开,像朵晒透的干菊花。

后来那福字被蒸汽熏得发皱,你爷爷就用面浆糊重新贴正,直到食堂改制那天,都还在冒热气的蒸笼上头飘着呢。

沈霖摸出烟盒又放下,烟草味混着奶奶身上的皂角香,在夜色里酿成坛陈年的酒。

他想起修鞋老人说老张头擦货车时,那老汉对着保险杠上的锈迹叹气:这道刮痕是六年前给老伴送急病时蹭的,当时雨大得跟天漏了似的......

此刻后箱的福字在月光下泛着暖意,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范统总把初恋送的钥匙扣挂在后视镜上,有些物件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完美,而是因为它们盛着人活过的证据。

奶奶忽然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

早年给你爷爷做衬衫剩的布料,你垫在发动机舱里,吸油管用。

沈霖展开布料,靛蓝色里隐约可见褪色的细条纹,边缘还留着未剪干净的线头。

这布料他记得,小时候偷拿过一角当风筝线,被奶奶追着跑过晒谷场,最后跌进装着新收稻谷的竹筐里,满头金黄的稻粒里,奶奶举着竹尺却笑出了泪。

明天和范统去镇上拉货?

奶奶往铜灯盏里添了勺煤油,火苗忽地窜高,照亮墙上那帧裂痕相框。

年轻的爷爷站在蒸腾的热气里,白制服上有块醒目的油斑,像朵开在岁月里的花。

路过李记油坊时,帮奶奶打两斤菜籽油,要头道榨的。

晚风卷着远处稻田的清香扑进车窗,沈霖忽然注意到奶奶蓝布衫的领口磨得发透,露出里面浅灰的汗衫。

他想起之前带奶奶量血压,护士说老人营养不良,可每次给他夹菜时,奶奶总说自己吃素惯了。

奶奶,他喉咙有些发紧,伸手按住老人正要往灶屋走的肩膀,等这趟货跑完,我带你去县城买件新衣裳吧。

铜灯盏在竹椅上摇晃,灯油晃出细小的涟漪。

奶奶抬头看他,老花镜后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像春日溪水里的星光:傻孩子,奶奶衣裳多着呢。你爷爷走那年,我把他的白制服改了两件夹袄,絮的都是新棉花......

她忽然住了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补丁,再说了,这蓝布衫耐脏,擦灶台顺手。

沈霖望着老人转身时微驼的背影,蓝布衫下摆被夜风掀起,露出磨破的布边。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躲在奶奶围裙后面捉迷藏,那时的围裙像片温暖的海洋,藏着无穷的糖果和故事。

如今这海洋泛起了褶皱,礁石般的肩胛骨在布下凸起,却依然稳稳地托着他的世界。

“奶奶快去睡吧,我现在也去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县里呢!”沈霖给奶奶说道。

“好的,霖娃,快睡了,别弄了,明天起来还要忙呢。”说完,奶奶就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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