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桃源县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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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车停稳在农贸市场停车场时,铁皮棚顶正被午后三点的阳光烤得发烫。

沈霖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烂菜叶酸腐气、柴油味和新鲜蔬菜的腥气扑面而来。

老沈,李老板在蔬菜区三号棚,说今早摘的二荆条挂果率高得很。

范统叼着根快要化掉的绿豆冰棍跳下来,迷彩服口袋里的记账本边角露着铅笔字。

市场通道窄得像条被挤扁的油条,两侧摊位的塑料筐堆到齐腰高。

沈霖跟着范统往里走,帆布鞋踩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吧唧声。

左边摊位的老汉正用竹刀削菠萝,黄色汁液顺着案板流进砖缝,右边婆娘的嗓门突然炸开。

十块钱三斤!本地茄子带花的嘞!

红澄澄的西红柿在泡沫箱里泛着水光,像堆被阳光吻过的红宝石。

李老板,你这朝天椒咋看着像螺丝椒?

范统突然停在一垄青椒前,指尖捏起颗歪脖子辣椒。

范师傅哟,可不敢瞎说!

棚子深处钻出个系蓝围裙的中年男人,袖口沾着黑土。

他抓起把辣椒往沈霖面前送,辣气直窜鼻腔,今早刚从地里刨的,你瞧这纹路...

沈霖接过细看,青绿的果皮上布着细密的褶皱,尾尖微微蜷曲,确实是本地老品种螺丝椒,炒肉时能煨出糊辣壳的香。

上次订的二荆条炒着发苦,沈霖把辣椒放回竹筐,指腹蹭到果皮上的露水,这次换五十斤螺丝椒,再带三十斤红尖椒,要晒干的那种,皮得厚。

李老板蹲身翻找竹筐,竹篾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老旧的木门。

范统掏出手机算账,屏幕光照亮他晒得黝黑的颧骨:老沈,加上莴笋和土豆,今儿得装两趟?后箱怕是塞不下。

少算五毛?我这黄瓜带刺儿的,摸上去跟小刺猬似的!

正说着,隔壁摊的磅秤突然叮地响了,穿碎花衬衫的婆娘尖着嗓子喊。

喧闹声中,沈霖下意识摸出裤兜里的辣椒钥匙扣——那是奶奶用红绳编的,塑料壳里嵌着颗真辣椒籽,阳光一照,像颗凝固的血珠在跳动。

他想起奶奶昨天在电话里说:新收的辣椒面要拌豆瓣酱,你记得捎点好尖椒回来。

装货时已近黄昏,夕阳把市场顶棚染成橘红色。

范统和李老板抬着辣椒筐往货车走,筐沿的辣椒枝划破了范统的手背,渗出血珠。

嘶——他甩了甩手,李老板你这筐子该修修了,比我家狗啃的还锋利。

沈霖蹲在车尾垫防水布,听见塑料筐碰撞的哗啦声,像在演奏一曲杂乱的打击乐。

沈娃子,你上次念叨的桂皮到货了,要不要捎两斤?油亮油亮的,炖肉香得很。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是卖干货的王大姐,围裙上沾着桂皮碎屑。

他接过王大姐递来的桂皮,深棕色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皱纹,沟壑里还藏着晒干的香气。来三斤,沈霖想起奶奶炖肉时总往砂锅里丢桂皮,看它在汤里浮沉,再拿半斤花椒,要汉源的,麻劲儿足。

王大姐称重时,秤砣在绳上晃悠,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下来,在秤杆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像谁撒了把碎金子。

货车后箱堆成小山时,范统拧开矿泉水猛灌,水流到锁骨又滑进衣领。

老沈,真不歇一晚?你看这变速箱......

他指着车底那滩暗褐色的油星,像片被踩烂的枫叶。

渗油渗得比我出汗还厉害。

“没事,慢点开。”

沈霖掏出扳手拧紧螺丝,金属的冰凉触感让指尖发颤。

他抬头望向市场出口,看见卖糖葫芦的老汉正推着车往回走,竹签上的山楂果在暮色里红得刺眼,像一串被串起来的夕阳。

此刻他忽然想起奶奶电话里那句灶屋留了绿豆汤,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口袋里的辣椒钥匙扣硌着大腿,他摸出来对着光看,红绳已经磨得起毛,却依然紧紧捆着那颗干瘪的辣椒籽,像奶奶攥着他的手,死活不松开。

货车驶出县城时,天边最后道晚霞正被黑夜吞噬。

范统把座椅往后放平,帆布鞋搭在仪表盘上:老沈,你说你奶奶咋就非得等你呢?我妈要是知道我半夜回家,早拿扫帚撵了。

沈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雨刮器刮过玻璃上的飞虫尸体,发出吱呀声。

柏油路在车灯前铺成黑绸,两侧稻田飘来青蛙的鼓噪。

路过山坳时,范统突然坐直身子:老沈你快看!

远处山坳里腾起团火光,像谁把灯笼丢在玉米地里。

沈霖踩下刹车,看清是几个孩子在放烟花,绿色的火星子窜上夜空,又簌簌落下。

我小时候也爱这么玩,他忽然开口,声音被发动机轰鸣声揉碎,有次把奶奶晒的辣椒面点着了,她追着我跑了三条田埂。

后来呢?范统笑出眼泪。

后来她蹲在地上捡焦黑的辣椒,沈霖转动方向盘避开路上的石子,说碎了也能腌咸菜。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沈霖想起奶奶弯腰捡辣椒的背影,蓝布衫被夕阳镀成金色,像株被风吹弯的稻穗。

仪表盘显示已开了八十公里,油表指针快触到红线。

老沈,歇会儿吧,你眼皮都在打架了。

范统摸出烟盒又放下。

沈霖摇头,拧开冷风往脸上吹,冰凉的空气让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然看见后视镜里有束光追上来,是辆摩托车打着手电筒,骑车的老汉戴顶破草帽,车后座绑着竹筐,筐里的西瓜在颠簸中滚来滚去。

以前我爷爷也这样,沈霖忽然说,半夜骑二八杠去镇上卖菜,筐里总给我塞个热乎的烤红薯。

范统没接话,只是把收音机音量调大,老旧的磁带放出邓丽君的歌,甜腻的嗓音在车厢里飘着。

路过柏树村牌时,沈霖看见牌上的柏字掉了半边,像被啃过的烧饼,这是他每次回家的暗号。

货车停在小院门口时,墙上的石英钟正敲十二下。

沈霖推开车门,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

堂屋的灯果然亮着,暖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渗出来,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

老沈,你奶奶咋还没睡?

范统搓着胳膊打哈欠。

话音未落,门吱呀开了条缝。

奶奶披着件灰扑扑的夹袄站在门槛后,手里的保温杯还冒着热气。

她额前的白发被梳成髻,用根木簪别着,簪子上刻的兰花已磨得模糊。

你们可算回来了,她踮脚往货车后看,货都卸了?先喝口姜汤,我搁了红糖。

沈霖接过杯子,触到杯壁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也是这样用粗瓷碗盛姜汤,碗沿还沾着她的指纹。

变速箱还渗油不?

奶奶往他碗里夹了块姜片,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桂皮色,村西老张头说他侄子会修货车,明儿叫过来瞧瞧?

沈霖喝着姜汤,辛辣的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红糖的甜在舌尖化开。

奶奶,你手咋红了?

范统捧着杯子蹲在台阶上,忽然指着奶奶的手。

奶奶慌忙把手往袖子里缩,却被沈霖抓住。

她右手虎口处有片红肿,像被油烫的。

没事没事,她挣开手去拿织了一半的毛衣,熬姜汤时走神,锅沿碰了下。

沈霖盯着那片红肿,忽然想起刚才路上看见的摩托车老汉——原来奶奶为了让姜汤保温,一直守在灶台前,连被烫了都没吭声。

堂屋的白炽灯下,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奶奶把毛衣往沈霖身上比画,深蓝色的毛线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领口处绣着朵小菊花,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新手绣的。

王婶说你爱穿深色,她捏着毛衣下摆,指尖摩挲着线头,这花...你爷爷以前总给我买带菊花的头巾。

沈霖突然伸手抱住奶奶,把脸埋在她肩上。

老人的身体像晒干的棉花,轻飘飘的却很暖,身上有股皂角混着阳光的味道。

织针的声音停了,奶奶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

傻孩子,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多大了还撒娇。

沈霖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奶奶的呼吸声叠在一起。

奶奶,你这姜汤比我妈熬的好喝,能再续杯不?

范统不知何时溜到了灶屋,此刻端着空杯子出来,瓮声瓮气地说。

奶奶被他逗笑,挣脱沈霖去拿暖瓶,脚步有些蹒跚。

沈霖看见她往范统杯子里倒姜汤时,特意多夹了两块红糖,忽然想起市场里王大姐说的桂皮。

奶奶早就算好他们今晚会回来,连驱寒的姜汤都备得妥妥帖帖。

窗外的银河不知何时变得清晰,像撒了一地的碎银。

沈霖扶着奶奶往卧室走,看见墙上的相框在灯光下静默。

那是爷爷穿白制服的照片,相框边缘有道裂痕,此刻却像条银色的河流,流淌着奶奶熬姜汤的夜晚、爷爷送花的清晨,还有他从小到大所有被认真爱着的瞬间。

货车后箱的福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个旧凹痕里,不知何时落满了星光。

沈霖坐在灶屋的小马扎上,喝着第二杯姜汤,看范统蹲在院里给奶奶的菊花浇水,水珠落在花瓣上,像撒了把碎钻。

他忽然明白,这百公里的夜路之所以值得,不是因为姜汤驱寒,而是因为总有盏灯为他亮着,总有个人带着皂角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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