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时,在余家白事帮忙的人准备吃早饭。
沈霖蹲在灶台后擦汗。
看着范统端着刚出锅的肘子穿过人群,白瓷盘边沿凝着的肉冻颤巍巍晃着,像极了范统昨晚熬夜后肿起来的眼皮。
“老沈!村西头的李大爷说要加碗雪豆炖肘子汤,说是昨晚守夜时着了凉!”
范统的喊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添饭”“加酒”声,像团乱麻抛进热油锅,炸得人耳膜发疼。
沈霖刚要起身。
却见奶奶扶着案板慢慢挪过来。
围裙兜里的菜谱露出一角,纸页边缘被手汗洇出浅黄的印子。
“小霖,给你这个。”
奶奶从围裙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时露出半块黑黢黢的东西,凑近闻有股混合着八角、陈皮的奇特香气,“你爷爷说,雪豆炖肘子汤里加这个,驱寒比喝姜汤还灵。”
沈霖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眉头突然皱成麻花:“奶奶,这该不会是……”
“嘘——”
奶奶竖起食指在唇边晃了晃,眼角的皱纹里漏出笑意,“这是你爷爷当年的‘秘方’,用二十三种香料腌了很久的老卤冻。他走前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
老人的目光越过沈霖,落在远处飘着白幡的槐树上,“现在啊,该让这老东西见见光了。”
调配雪豆炖肘子汤时,沈霖特意留了个心眼。
他先将处理好的肘子放入砂锅中,倒入足量的清水,水面要完全没过肘子。
开大火将水烧开,放入拍散的老姜、葱结,再加入八角两颗、桂皮一小段、香叶三四片、花椒一小把。
当锅中的水再次沸腾,转小火慢炖。
砂锅受热均匀,随着小火的持续加热,锅中开始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肘子在锅中轻轻翻滚,与香料的味道慢慢融合。
浸泡好的雪豆沥干水分,小心翼翼地放入砂锅中。
最后捏碎那陈年老卤冻,看着深褐色的碎屑在汤里慢慢化开,宛如墨滴入宣纸,荡开一圈圈深棕的涟漪。
“哟!这汤咋还带‘烟熏妆’呢?”
张婶端着空碗凑过来,头上的花头巾换成了喜庆的红格子,“该不会是你偷偷往里头加了咖啡吧?现在城里年轻人不都兴什么‘中式混搭’吗?”
沈霖被逗得差点把汤勺掉进锅里:“婶,这叫‘古法秘制’,您尝尝就知道了。”
他舀起一勺汤,吹凉后递过去,汤面上漂浮的碧绿的葱花,碗里还有雪白的雪豆、棕红的肘子肉,色彩搭配诱人。
张婶刚喝一口,眼睛突然瞪得比汤里的雪豆还大:“我的个老天爷!这雪豆肘子汤,汤汁浓郁醇厚,喝一口,鲜香在舌尖散开。像极了以前你爷爷做的。”
她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往左右看了看,“小沈,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奶奶把老沈头的‘传家秘方’拿出来了?”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
沈霖转头望去。
只见王瘸子一瘸一拐地站在棚口,手里的搪瓷缸子摔在地上,红糖水溅湿了他的裤脚。
这个昨天还在县城喝满月酒的厨子,此刻眼神直勾勾盯着沈霖手里的汤勺,嘴角微微抽搐,活像见了鬼。
“你……你怎么会有这味道?”
王瘸子踉跄着上前,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这是老沈头的独门秘方,当年他连亲儿子都没教!”
沈霖注意到王瘸子攥着拐杖的手在发抖,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
奶奶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围裙兜里的菜谱沙沙作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他忽然想起昨晚整理爷爷遗物时,在灶台抽屉里发现的牛皮笔记本,扉页上用毛笔写着:“菜谱易得,火候难传,唯真心可抵岁月长。”
“王叔,这汤里的料是奶奶给的。”
沈霖把汤勺放进锅里,汤汁仍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爷爷走前说过,好手艺不该藏在坛子里,得让更多人尝到。”
王瘸子盯着沸腾的汤锅,喉结上下滚动。
不知谁家的小孩追着蝴蝶跑过,裙摆扫过他脚边的红糖水,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红线,像条剪断的脐带。
良久。
他忽然蹲下身,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当年我跟老沈头学手艺,他总说我心浮气躁,连吊汤都吊不出清油。有回我偷偷往他的卤锅里加了把盐,想让他尝尝咸滋味……”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根受潮的火柴,划不出火星。
沈霖这才注意到,王瘸子的拐杖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沈”字,油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泛黄的木纹。
雪豆炖肘子汤端上桌时,李大爷喝得额头直冒热气,连打三个响亮的喷嚏,震得桌上的醋瓶都晃了晃。
范统趁机举起空酒瓶,像举着麦克风似的大喊:“各位父老乡亲!以后找我定的大席,就由沈爷爷家的沈霖掌勺了!想预订的赶紧找我登记,前十名送‘秘制卤蛋’!”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有人调侃:“范统你这算盘打得比村口老槐树的年轮还精!”
“就是!大学生卖卤蛋,这要是传出去,咱们村能上热搜!”
阳光漫进大棚时,沈霖正在收拾案板。
奶奶坐在灶台前,用粗线缝补他围裙上的裂口,针脚细密得像春天的雨丝。
王瘸子忽然瘸着腿走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就走,纸包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沈霖,这是炖肘子秘方,望勿嫌弃。”
沈霖打开纸包,里面是片干枯的橘子皮,还有张泛黄的便签,字迹被水洇过,勉强能辨认出“慢火细炖”“忌心急”几个字。
他抬头望向村口,王瘸子的背影已经走远,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极了爷爷当年切菜时的节奏。
正当回忆爷爷当年做菜的时。
沈霖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了,摸出手机,给大学室友群里发了条消息:“兄弟们,我回村里了,开局就是烧大席,主打秘制雪豆炖肘子汤,第二杯半价......当然,是用斗碗装的。”
放下手机时,他看见范统正在大棚外和张婶讨价还价。
见到沈霖忙完了,奶奶把缝好的围裙递给他,针脚处别着朵新鲜的槐花,白白净净的,像爷爷菜谱里夹着的那朵茉莉。
沈霖从奶奶手里接过围裙,叠好放着,起身在一旁的竹藤椅上准备小盹一会儿,等会儿还有中午的正席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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