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沈霖就看见奶奶蹲在灶台前生火。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王璐怀里抱着六个瓦罐调味罐,稻草绳在晨风中轻轻晃动,范统则扛着块刚锯好的枣木板,木屑簌簌落在他肩头。
“奶奶!”
王璐脆生生地喊了一嗓子,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
奶奶转过身,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咋这么早就来了?饭还没好呢。”
她话音未落,目光就落在王璐怀里的瓦罐上,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您快看!”
王璐献宝似的把瓦罐递过去。
“按照您补瓦罐的法子做的,锔子纹是仿着您那个残片弄的,罐盖还是船舵形的呢!”
奶奶颤巍巍地接过瓦罐,指尖刚碰到釉面就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烫到。
“这...这釉色...”
她凑近了看,鼻子几乎要碰到罐身上的水波纹。
“跟我年轻时烧的那个瓦罐一个味儿,带着稻草灰的焦香。”
沈霖注意到奶奶的手在发抖,指腹摩挲着罐身上三道锔子浮雕,那里的釉色比别处深些,像浸了岁月的茶渍。
“霖娃,你还记得不?”
奶奶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
“那年你打翻了瓦罐,哭着说再也喝不到排骨汤,我就是用渡口的白泥掺沙补的,还在锔子缝里嵌了点细沙,怕汤水渗出来。”
“奶奶,您说嵌细沙的工艺能不能用在新设计上?比如做个带滤网的茶罐,细沙嵌在纹路里当装饰?”
王璐猛地翻开笔记本,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范统把枣木板往地上一放,木屑蹦到了奶奶的围裙上。
“奶奶,这木板正好做罐盖,我昨儿问了老窑匠,说枣木遇热不变形,跟咱这白泥罐绝配。”
他掏出把砂纸开始打磨木板边缘。
“您看这纹理,像不像江面上的波浪?”
奶奶没说话,只是把瓦罐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婴儿。
“快,都坐!我去盛面,今儿煮的是猪油面,用的还是你们找着的陈年老猪油。”
灶膛里的柴火爆出个火星,她这才如梦初醒般站起来。
沈霖跟着奶奶进了厨房,见她从橱柜深处掏出个蓝边瓷碗,碗底沉着层琥珀色的猪油。
“你小时候总说,猪油面要煮得锅边翻浪”
奶奶舀起一勺猪油,铁锅里立刻腾起股香气。
“现在看见这瓦罐,就想起你蹲在灶台边等面的样子,口水都要滴到灶台上了。”
院子里传来王璐的惊呼声,沈霖出去一看,只见她蹲在墙根下,手里捧着块布满孔洞的旧陶片。
“霖哥你看!这是不是奶奶以前说的‘蜂窝釉’?”
陶片上的气孔像蜂窝似的,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范统凑过去闻了闻:“还真有股烟火气,比咱烧的稻草灰釉更浓。”
“老窑匠说过,以前龙窑烧窑时,火头控制不好就会出‘蜂窝釉’,现在电窑难弄出来了。”
他突然一拍大腿。
奶奶端着面碗出来,看见陶片就笑了。
“这是我头回学烧窑时弄的废品,本来想扔了,又觉得这蜂窝眼怪好看的,就留着盛盐巴。”她指了指陶片边缘。
“你看这缺口,是当年从窑里扒出来时碰的,我还拿锤子敲了敲,想把毛边磨平。”
王璐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停不住了,一会儿画蜂窝釉的纹理,一会儿写“废品美学”四个字。
“奶奶,”她忽然抬头。
“咱能不能做个‘修补系列’?就用这种带天然缺陷的陶片,再用锔子拼起来,做成摆件或者笔洗?”
沈霖拿起陶片,指尖划过那些不规则的气孔,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补瓦罐时,总说“东西破了才更有故事”。
“渡口那边可能还有这种老陶片,”他对范统说,“要不咱下午去沙渚找找?”
范统嘴里塞满了面,含糊不清地说。
“得儿!我顺便把老枣木锯成罐盖坯子,刚才打磨时发现木纹里有个结疤,像条小鱼,正好做船舵盖的装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
村里的老先生推着车进来,车篮里放着一摞宣纸。
“听说你们做出了新玩意儿?”他笑眯眯地看着窗台上的瓦罐,“我来看看罐底的字刻得咋样。”
王璐赶紧捧过一个瓦罐,老先生戴上老花镜,手指轻轻拂过罐底的猪油面做法。
“嗯,这毛笔字写得有筋骨,跟我给你奶奶抄菜谱时的笔迹差不多。”
他忽然指着“锅边翻浪”四个字。
“你奶奶当年写‘浪’字,最后一捺总要往上挑,像条跃出水面的鱼。”
奶奶在一旁直点头:“可不是嘛!她爹是私塾先生,教她写字时总说‘字要带劲儿,不能像面条似的瘫在纸上’。”
老先生放下瓦罐,从车篮里拿出个油纸包。
“我老伴儿听说你们用猪油面做法当灵感,特意熬了罐芝麻花生酱,说配着猪油面吃更香。”
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个粗陶罐子,罐身上用红漆画着朵牡丹。
“这罐子还是我年轻时给老伴儿烧的,当时火候没掌握好,釉色都流到罐底了。”
王璐盯着那流淌的釉色,突然有了主意:“老先生,您看能不能把这种‘釉泪’效果用在新设计上?比如做个酱料罐,釉色就像酱料往下滴的样子,再在罐身刻上各家的秘方?”
“这个想法好!”老先生拍手称赞,“我家还有几本祖传的酱料方子,什么豆瓣辣酱、玫瑰腐乳,都能刻在罐上,让老手艺也见见世面。”
范统已经吃完了面,正用筷子敲着碗沿儿。
“要不咱搞个‘乡土秘方系列’?每家每户出个拿手菜的做法,刻在不同造型的罐子上,再配上各家的老餐具当灵感。”
他指了指奶奶挂在墙上的铜勺子。
“就像奶奶这把勺子,勺柄上刻着‘民国二十三年’,要是做成铜勺造型的罐盖,肯定有意思。”
奶奶取下铜勺子,用围裙擦了擦。
“这勺子还是我嫁过来时,婆婆给的嫁妆呢。当年粮食金贵,每次舀米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多舀了一勺。”
她把勺子递给沈霖。
“你看这勺底的凹痕,是常年在陶缸里刮米刮出来的。”
沈霖接过勺子,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
他忽然想起,每次奶奶用这把勺子舀猪油,总会在罐口刮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或许可以做个带声响的罐盖,”
他喃喃自语。
“就像这把勺子刮罐口的声音,一听到就知道是在做饭了。”
王璐立刻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带金属片的罐盖,旁边标注“模拟铜勺刮缸声”。
“霖哥,你还记得不?”她忽然抬头,“村西头的李大爷会做铁匠活,咱可以找他打些小铜片,装在罐盖里,一拧就响。”
范统已经扛起了枣木板:“那我现在就去找李大爷!顺便问问他有没有废弃的老铁器,能融了做锔子装饰。”
他风风火火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喊了一嗓子,“奶奶,中午想吃啥?我找完李大爷顺道去买!”
“这孩子,毛手毛脚的。”
奶奶笑着摇摇头。
她转身对沈霖和王璐说。
“你们俩也别光忙着想设计,累了就歇会儿。”
她指了指窗台上的瓦罐,“看着这些罐子,就像看见你们小时候在院子里玩泥巴的样子,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王璐合上笔记本,走到奶奶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奶奶,等咱把文创产品做起来,就把您的故事都写在卡片上,让更多人知道您的手艺有多厉害。”
奶奶的眼眶有点红,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王璐的手背。
“傻丫头,奶奶就是个普通老太太,哪有什么厉害的。”
她看着窗台上的瓦罐,阳光透过釉面,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只要这些罐子能让人家想起家里的味道,就比啥都强。”
沈霖站在一旁,看着奶奶和王璐说话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了。
那时候他还小,奶奶也是这样蹲在灶台前,一边揉面一边给他讲故事,灶膛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就像现在瓦罐上的釉色一样温暖。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范统骑着摩托的声音由远及近。
王璐打开笔记本,开始勾勒新的设计图,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和奶奶揉面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江水拍打岸滩的声音,渐渐融合在一起,让沈霖思绪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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