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变望着少女被夕阳勾勒出金边的轮廓，突然觉得那些古奥的竹简文字正从她唇齿间鲜活起来，化作灼热的火把照亮了整个战场。
“纸上谈兵终是浅薄。“韩变突然开口，剑锋划过地面半寸深的沟壑，“那年长平之战，秦军连夜改装战车八百乘，用腐草填平壕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渗出，“你可知那腐草里掺着多少童子尿？“
谢忆萱手中竹简倏然落地。
晚风卷起她素白襦裙下摆，几缕青丝垂落在她凝神的双眸上。
远处丘陵后腾起的狼烟被暮云撕扯成絮状，恍惚间竟与竹简上跃动的阵图重叠。
“大将军是说...“她将掉落的长发别至耳后，玉簪在暮色中微晃，“即便再添战车，也需以万民为血肉根基？“
韩变忽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帐中烛火明灭不定。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铁锈味的风，铠甲鳞片相互碰撞，竟比战鼓更令人心悸：“你瞧那些连绵十里的炊烟——“
他广袖翻卷指向天际，“每簇烟下都埋着未愈合的伤口。若真要养出双倍战车，怕是要让妇孺拆了门板当轮辐！“
谢忆萱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星火，忽然想起昨日在辎重营见过的景象：
老工匠们佝偻着背修补战车，碎木屑沾满龟裂的手掌。那些精铁打造的庞然大物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倒像是蛰伏的铁甲蜈蚣，可只要轻轻一碰
“就像捏碎蚁群。“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勾勒出古代战车的轮廓，“百万雄师终是...沙上筑塔。“
韩变擦拭着佩剑的手指突然顿住，剑鞘上玄铁吞口折射的冷光掠过谢忆萱明眸：
“你当真以为姬发分封只是权宜之计？“
他屈指叩击案上竹简，发出清脆声响：
“当年武王伐纣后，八百诸侯带着各自的玄铁战车在洛水畔列阵，马蹄踏碎的冰凌混着血腥气漫过青铜鼎。“
“鱼原氏真正的杀招藏在九鼎纹路上。“韩变指尖划过鼎身交错的螭龙纹，“每族战车只能用本部图腾装饰，兵器上必须铸刻鱼原印记。就像...“
他忽然抓起案头玉玦重重一磕，碎成三截的玉片竟自动拼合复原，
“看似松散的星斗，实则被无形的天道丝线牢牢系着。“
谢忆萱手中的竹简“啪嗒“落地，她望着地上碎玉忽然轻笑：
“大将军方才说秦朝的常备军，倒让我想起昨日看见的骊山陶俑。“
她从袖中取出半块残破的兵符，符节断裂处露出暗红的铜锈，
“那些永远面朝东方的陶人，不正是被冻在时间里的士兵？“
韩变瞳孔微缩，腰间佩剑无风自动，剑鞘上的青铜饕餮突然张开利口。
殿外忽起狂风，卷着未燃尽的檄文扑进窗棂，纸灰落在两人交握的剑柄上，竟凝成一片跳动的赤色火焰。
“秦朝很强大吗？“韩变乌发随着提问微微晃动，眼底映着檐角游走的流云。
谢忆萱点点头。
“一师有多少人？“韩变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腕间银铃发出清越颤音。
谢忆萱望着韩变掌心交错的掌纹，恍惚看见二十二座烽燧在黄沙尽头连成赤线：
“当...当如春日抽芽的柳枝，三更天看不见，待到秋风起时...“
谢忆萱忽然想起昨日在咸阳城头见过的玄甲骑兵——
马蹄踏碎冰河的脆响至今仍在耳畔震颤。
“待到秋风起时...秦人铁骑会踏碎所有不眠的梦。“
韩变瞳孔里映出翻涌的晚霞：“那秦朝在哪儿？会不会像大鹏遮天蔽日？“
谢忆萱望着韩变近在咫尺的眉眼，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窗外掠过的孤雁在暮色中拖曳出长长的黑影，就像二十二道永远填不满的沟壑。
她颤抖着指向北方：“在那...在北斗第七星坠落的地方。“
谢忆萱攥着断刃的青铜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望着远处仍在厮杀的楚军残部，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忽然轻声道：
“后世总说秦人灭了夏商周，可你看这满地血污......“
韩变正用短戟拨开挡在眼前的断矛，闻言动作微滞。
他沾满黑血的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左肩三道爪痕正渗出暗红，方才斩杀的楚军将领临死前瞪大的眼睛仿佛还凝在脸上。
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磨损的“受命于天“篆文。
“不过是换个国号罢了。“谢忆萱突然提高声调，惊飞了掠过尸堆的乌鸦。
她转身时发髻间的木簪滑落，在满地断戈间滚出清脆声响，“你看那些流民南迁的队伍，不也还在唱着《黍离》？“
韩变的瞳孔猛然收缩。
硝烟中飘来熟悉的黍米香气，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洛水河畔，那个捧着竹简教他识字的少女也是这样站在开满芦苇的渡口。
指尖突然不受控地颤抖起来，短戟“哐当“一声扎进泥土，震得几只甲虫慌乱逃窜。
“将军说笑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横在胸前，剑鞘上的玄鸟纹在残阳下忽明忽暗，“我只知......“
话未说完就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打断，喉间还残留着方才突围时呛入的血腥气。
谢忆萱注意到他发红的耳尖在暮色中格外明显，忽然噗嗤笑出声。
这笑声惊得远处巡逻的弩兵齐刷刷拉满弓弦，箭矢破空声里，她伸手去捡那支木簪：“将军若是嫌弃，这簪子便归我了。“
韩变的剑锋在半空悬停了半息，最终缓缓垂落。
远处突然传来楚军最后的反冲锋号角，混着风声灌进两人之间的沉默。
硝烟渐散处，一只乌鸦叼着半截带肉的箭头掠过残阳，将血珠洒在韩变紧绷的脊背上。
谢忆萱攥着缰绳的手指节发白，战马不安地踏碎了草叶间凝结的晨露。
她望着远处山岚中若隐若现的青铜战车轮廓，耳畔风声裹挟着千年光阴呼啸而过——
那些叱咤风云的神将们，原来都是这般喜怒无常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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