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把菜市场的烂菜叶都冲到了鱼档门口,高启强一脚踩上去,湿漉漉的塑料袋粘在拖鞋底。这味道他熟——死鱼肚皮朝天漂在积水里的腐臭,混着隔壁阿婆倒的潲水馊味,但今天还多了股陌生的铁锈气,像谁家孩子打翻了红药水。高启强蹲在鱼档的水泥地上,那地儿还积着些雨水,混着鱼鳞和血水,脏兮兮的。他手里捏着半截快烧到头的烟头,指节因为常年杀鱼变得粗大又粗糙,烟灰簌簌地往下落,掉进他那双沾满鱼鳞的塑料拖鞋里。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小灵通店,店玻璃门上挂着的“开业大吉”横幅被风吹得晃悠个不停,横幅下面唐小龙正带着两个小混混往店里搬纸箱。
“强哥,你弟可太牛掰了!”唐小虎一脚踹开挡路的鱼筐,那鱼筐被踢得哐当作响,他裤脚上还沾着昨晚在桥洞下蹭的泥浆呢。“这批翻新机刚摆上柜台,眨眼就被抢光了!”
高启强没搭话,还盯着自己那泡得泛白的手指缝发呆,里面嵌着的血丝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就像他这鱼贩子的命,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这股子腥味。三天前弟弟说要用鱼档抵押的时候,他气得差点抄起杀鱼刀抵在那小崽子的脖子上。可现在呢,那沓用保鲜膜包得严严实实的钞票,就藏在砧板底下,那厚度,比他卖十年鱼攒的钱加起来都多。
“哥!”高启盛穿着件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金丝眼镜上还沾着装机留下的指纹。他猫着腰钻进鱼档,后腰别着的摩托罗拉对讲机突然“滋啦滋啦”响起来:“盛哥,电信局的人到了!”
高启强猛地站起身,头顶遮阳棚上积攒的积水“哗啦”一下全浇在他脖颈里,冻得他一哆嗦。他看见弟弟身后跟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那男人的皮鞋刚踩进排水沟里的鱼内脏,脸上就闪过一丝嫌弃,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还是被高启强捕捉到了。
“这位是电信局终端部的张主任。”高启盛递名片的时候,手指又修长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高启强赶紧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名片,那硬质卡片上烫金的“特许经销商”几个字,晃得他眼睛生疼。
张主任推了推眼镜,眼睛却没正眼瞧高启强,只是淡淡地问:“令弟说您要申请二十个号段?”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隔壁飘来的鱼腥味,喉结微微动了动,像是强忍着什么。
五十......高启盛话到一半突然咳嗽起来,他摆摆手示意稍等,从公文包摸出文件夹时带出了半包皱巴巴的中华烟,咳...五十个。他拇指蹭了下文件夹上的鱼鳞渍,那是今早搬货时沾的。文件夹翻动的时候,高启强瞥见最下面唐小龙的签名,那歪歪扭扭的字上还按着个鲜红的指印,他心里一阵感慨,昨天还来收保护费的混混,今天就跟弟弟一条心了。
这时,鱼档的冰柜突然“嗡嗡”地启动起来,声音大得吓飞了几只正啄食鱼鳃的苍蝇。高启强的目光落在弟弟衬衫的第三颗纽扣上,那里挂着半粒珍珠,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粉晕。他记得这珠子,去年白江波的老婆来市场买鱼的时候,脖子上戴的就是这么一串。
“哥,签字。”高启盛把钢笔塞进高启强手里,那笔杆还带着他的体温。冰柜压缩机的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人心烦。高启强突然想起今早弟弟接的那个电话,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娇柔得像浸了蜜,可听着却像刀片似的刮人:“高先生,晓晨很喜欢你的手表。”
高启强握着钢笔,钢笔尖戳破合同纸,墨水晕成一条挣扎的鱼尾,那钢笔画出的横折勾歪歪扭扭的,就像条在案板上挣扎的鱼。签完字,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突然伸手抓住弟弟的手腕:“你昨晚……”
“张主任!”高启盛像是没听见哥哥的话,突然提高音量,巧妙地抽回了手,“我们仓库还有批特殊机型,您要不要看看?”说完,他转头看向哥哥,镜片反射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哥,把昨天那箱‘黄花鱼’搬出来。”
三个人往后巷走去,后巷的积水倒映着他们变形的影子。高启强掀开泡沫箱的盖子,一瞬间,二十台贴着日文标签的小灵通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张主任看到这些小灵通,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手指在机器序列号上轻轻摩挲着。这些本该出现在海关罚没清单上的走私货,此刻却带着淡淡的鱼腥味。
“每台机器比正规渠道便宜三百。”高启盛压低声音说道,那声音在水沟里回荡,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张主任家公子今年要出国吧?”
就在这时,一只野猫突然从垃圾桶里窜出来,把摞着的空鱼筐撞得东倒西歪。高启强眼睁睁看着弟弟面不改色地往张主任的公文包里塞了个信封,那信封的厚度,差不多是冰柜底下那沓钱的三分之一。他突然觉得喉咙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又干又疼。
“哥,你管店面。”回去的路上,高启盛摸出钥匙串,那个掉漆的迷你计算器是去年促销送的,按键7已经塌陷——上个月唐小虎喝醉后非要算自己能活到几岁,砸酒瓶时磕坏的。“唐家兄弟负责收废品站的二手配件。”他说这话的时候,对面五金店老板正点头哈腰地给唐小龙点烟呢。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人头皮发麻。高启强望着弟弟衬衫后背被汗水浸湿的痕迹,那形状看起来越来越陌生,好像弟弟不再是以前那个躲在鱼档后面看书的大学生了,而是一只慢慢伸出触手,准备掌控一切的怪物。他摸到钥匙圈上刻着的数字:600889。
高启盛回到阁楼,阁楼的木楼梯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像是随时都会断掉。他蹲在那堆成小山似的《证券报》里,膝盖下面红笔圈住的“南京熊猫”四个字仿佛在蠢蠢欲动。高启强走进阁楼,一抬头就看到墙上密密麻麻的K线图,那些红色绿色的线条弯弯曲曲的,像极了鱼贩刀下抽搐的鱼鳃鱼。
“哥,认识这个吗?”高启盛突然举起一块电路板,那上面焊锡的焦糊味和屋里的鱼腥气混在一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熏得人直皱眉头。
高启强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弟弟手腕上那块新鲜的淤青上,心里琢磨着,这肯定是昨晚那个电话之后留下的。
“小灵通基站的核心部件。”高启盛用螺丝刀轻轻戳了戳电路板上的某个芯片,“三个月后,全京海的房顶上都会竖起这玩意。”说着,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是在谋划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哥,你看这个。高启盛从床底拖出个饼干盒,里面塞满手写纸条,唐小龙他姑在证券公司扫厕所,每天抄来的股东名单...我们凑了二十个身份证,够买他们散户厅的限量认购单。
窗外的霓虹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对面游戏厅“欢乐天地”的招牌发出的光,把高启盛半边脸映成了蓝色。高启强这才发现弟弟下巴上有道结痂的伤口,弯弯的,形状像个月牙,和他手腕上的疤一模一样。
“徐江的江源实业?”高启强嗓子发干,声音都有点发紧。他昨天还在电视里看到那个穿貂皮的男人,在镜头前得意洋洋地给新建的夜总会剪彩呢。
高启盛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他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张身份证,有唐小虎的,有市场里卖菜阿婆的,甚至还有一张是高启强三年前丢的。每张身份证旁边都贴着一张证券账户卡。
“哥,你记得爸当年怎么死的吗?”高启盛突然问道,手指轻轻划过身份证上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也戴着眼镜,只不过镜框是七十年代流行的那种茶色塑料框。
阁楼的老鼠在纸堆里窸窸窣窣,高启强下意识把脚缩到板凳上。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十年前——父亲醉倒在鱼档那晚,老鼠也是这样啃装钱的铁皮盒。现在盒子里只剩三枚生锈的硬币,压着张泛黄的借据。
高启强一听这话,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疼得他指关节泛白。他怎么可能忘记呢,父亲喝醉酒摔进鱼池那晚,他去捞父亲的时候,摸到的尸体冷冰冰的,就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鱼。
“被鱼鳃里的铜钱草缠死的。”高启盛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着,他突然拽过哥哥的手,按在电路板上,“但现在,我们要用这个让徐江也尝尝窒息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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