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夫人痛失儿女,又经历了战火滔天的日子,身子越发不好,本就毫无生念的她,即将殉节的时候,是赵新将军用剑打掉了她手中的匕首,赵新手上的胎记,绮罗夫人一下就瞧出来,摸着冰冰凉凉的铠甲,看着脸色黝黑的儿子死后重生,她什么都不想问,只想平平安安的待在儿子身边就足够了,母子相认不久,赵新私下将她安排在身旁做炊事嬷嬷,免得引人耳目。
表面上绮罗夫人是打杂的下人,可是,容颜出众的她,虽是美人迟暮,路过的人都会不自觉的抬头看上两眼。银雅的神韵多半承了她的七分模样。大月氏被灭,没过几月,匈奴与乌孙相继覆灭。赢朝军队班师回朝,而赵老将军一家仍然守在边城,无诏不得回京。
匈奴、大月氏以及乌孙的领土划入赢朝版图,由都护府驻守,柱墙为城,皇帝赐名“边城”,绮罗夫人母子便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过了十余年,从没有提起银雅一字半句,或是不在寻找她的下落。
银雅休息了足足三日才养足精神,分店的掌柜带来的消息,一一具体的写在了羊皮做成的小本子上,十几年前,赵老将军营中的二儿子赵新突发恶疾,有药石无灵、油尽灯枯之像。可过去两天之后,赵新突然好转,已经能下床走路,完全没有之前虚弱无力地模样,就是大病一场,赵新容貌大改,甚至性情大变,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疤,不过数年便消下去,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
可置上所述不过尔尔,根本证明不了赵新就是银雅寻找多年的二哥。
十几年前的赵新,病前冷酷无情,嗜血好杀,凡是他看不顺眼的男子,就要被他拉去比武,输了就要被他二十四套刑具轮番伺候,有很多人扛不下去就晕了,被水浇醒之后,又被拷打几顿,直到被绑在木架上的人断气为止,他才肯罢休。赵新的恶名传遍四周,凡是有点姿色的女子都打扮成男装才敢出门,见到他出现都低头走开,要是被他看中,有命去没命回。赵新的行为早就惹得老将军不痛快,仗着将军儿子的身份,欺负弱小,搞得军中人心惶惶。
走进帐中,赵老将军与之大吵,烛火倒映着他们父子争吵的影子,没过多久,他们直接拳脚相向,赵新初是还占上风,可是赵老将军对他的拳法见招拆招,剜其手,断其股,戳其下颚,刀剑挑其筋骨,废其武功。
赵扶苏是赵毅的长子,身为少主,治军有方,善用兵法,在士兵当中摸爬打滚,老练耿直,礼遇手下,体恤关心手下,从不端少主的架子。而荷华作为赵扶苏的妻子,脸容出众,端庄大方,温柔娴淑,受到士兵们的敬佩。
赵新此时形同废人,心神大伤,便一病不起。恰好前日,赵老将军巡防时,就救起了一位浮在河上的青年,骨骼壮硕,身形样貌神似赵新,便带回主营中,此前赵老将军回营,除了亲信,军中都未见过被救起的青年。那位青年醒来之后,生意全无,感谢老将军救命之恩起身便要告辞。赵毅老将军察其谈吐,观其言行,很是不俗,像是他自己常年带兵的粗人,非常喜欢眼前的青年,忽心生一计。赵毅不知对那位青年说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是,青年对其唯命是听。
赵新高烧不退,军医用尽所有的药物也无济于事。两日之后,赵新就断气了。赵毅偷龙转凤,将青年神不知鬼不觉变成了自己的二儿子。真的赵新,被运到距离大赢军队驻扎地三十里,被熊熊烈火所焚,骨灰随风消散于黄沙之中。此事绝密,当时赵毅对下了死令,军中亲信集体噤声,就好像这是没有发生过一般。
赵毅手底下的亲信有几个都吃过真的赵新的哑巴亏,早就心怀不满了,这下好了,从此没有这个人了。后来,赵毅的族弟赵路早年丧妻,年纪上去想续弦,又不想去一个年轻的姑娘不体贴自己,就看上了绮罗就将她收做了填房夫人。
赵路的手下们见到这位文雅的夫人,都尊称其为“绮罗夫人”。赵路与绮罗夫人恩爱多年,不曾背弃对方,搭伙过日子亦是如此。
长安
天下的女子有哪个不想位列中宫,母仪天下,做大赢朝最尊贵的国母。
从前的自己,是在大漠草原两头驰骋的小公主,父母的宠爱让她的眼中始终保持着善念的纯粹,对于别人对自己的好,不会怀有过戒心,会一心一意地对待那个人,给予他同样的好。当她身为人母时,知道自己国破家亡,抱着父王留下的遗旨,上面白纸黑字的命她远赴赢朝和亲的字眼,整夜整夜的哭泣,什么人都不想见,自己关上殿门,蓬头垢面,抱着被子一坐天明。
若不是锦华缇姑姑说的那番话,或许她自己还是不依不饶,油盐不进,继续作践自己的身子。听塔娜说当时父王得的病很古怪,连巫医都束手无策,自己在皇宫毫无根基,想追查也无计可施。太子告诉她,杀她父王的是乌孙王,还说当时乌孙兵败时就俘虏其回京。
可得知姐姐亲手了结仇人的时候,手上也沾满的鲜血,令我惶惶不能入睡,觉得自己和顾宇珽并没有什么两样,可能她与他本就是同路人。
她与姐姐元瓒一同开设天香楼,借着生意打通西域的路径,耗费数年笼络各地的人脉,查寻到当年普赛王身染顽疾的症状,与龟兹国的一小镇上死去的人一模一样的。她们再顺藤摸瓜,追查到龟兹王身上,她自己铤而走险,亲自挑拨离间了结那个混蛋。幸好有内应接替,才能全身而退。
亲生母亲让她学中原的诗书礼节,一是为了寻找无故失踪的姨母,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进皇宫探找姨母下落。二是大月氏与赢朝的和亲事宜耽搁多年,因为公主多为年幼,并无适龄女子出嫁,一拖再拖。普赛王一家独大,西域诸国无不忌恨。赛马会上痛失儿女,尤其是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赛奇,令普赛王无比失望。
有关于大月氏灭亡的事,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甚至是没发生过一般,好端端地故国化为尘土,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座残垣断壁的王城。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时候该歇息了。”元珺想事情想到入神,听到声音反应过来就回了一个“好”字,就合衣就寝,可是她毫无睡意。
临睡无意,便招来塔娜、泰安拿出她的嫁妆,一起换上自己喜欢的纱裙,唱着自己家乡的歌谣,弹奏着动听的舞乐,踏着轻盈熟悉的舞步,翩翩起舞似轻燕,衣袖裙角随之起舞,踮踏胡旋笑颜相应,手腕脚踝上的环,叮铃作响,与沁人心脾的胡琴羌笛混为一体,卷起一片异域之风。她自己跳还不够,也一同拉上泰安塔娜二人起舞。
歌舞升平的动静,响彻殿宇,烛光倩影一动一静牵动着舞乐的玄妙,踏歌载舞,让人乐乎所以。朝阳宫的内侍多半都被打发去了别处就寝,掐准时辰寻乐消遣,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塔娜、泰安已经筋疲力尽,汗流浃背,窝一处在茶几处倒水解渴,用手绢擦着额间汗。
“好多天没有像今天这样肆意欢乐唱歌跳舞了……”
泰安脸上的乌云消去大半,梳理好杂乱的头发,道:“故国的好虽然已经远去,依旧存于心间。”
话音未尽,却被打断,“在这样四四方方的看不到天际的深宫,有时候真心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死气沉沉的一片,宫人们的循规蹈矩,一举一动不能一丝行差踏错,一待久了我也变得一样。不过,公主你贵为中宫,儿女绕膝,有君恩眷顾傍身,能保一族荣耀亦是好的。”塔娜说完偏过头看着她。
“嫁入皇家,护佑族人,是父王遗命。一心相对的情郎,自始至终是骗你的人,那些痴心终究是错付了。”她轻声低诉,眼中的亮光展露,“有本公主在一日,就要你们两个丰衣足食的时候。与其环顾过去,不如活在当下。至少现在有你们在身边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去在乎。”
“公主说的对。”塔娜泰安齐声道。
“好了,今日就这样吧,你们下去沐浴就寝,把一身胡服换下来,不用伺候本宫了。”
“是,”
说完,她就已经走到屏风处,褪尽衣裳,没入汤池。悠哉悠哉的擦拭着肌肤,将玫瑰花香的乳液倒在身上,清清凉凉入心扉,泡着泡着有点昏昏欲睡,就走上小台阶穿上白寝衣回正殿,倒在床上盖被呼呼大睡。
晨曦撒落,她又被噩梦惊醒了,悲伤萦绕心头,眼眸掉落着水珠,一点一点地滴落在衣裙上,消失已久的记忆被她寻回来了。天神,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会招致这样的祸害。她还没来得及洗漱,立马起身,披头散发的推开侍女们,水落一地,皇后动怒,吓得侍女们赶紧跪下请罪。她提着置于木匣之中自己钟爱的凤鸣剑,重于金石,利如锋,切金断玉,削铁成泥不在话下。
太极殿
皇帝刚下早朝,走过一道林间小路至拐角处,便撞见了穿着薄薄的纱裙,提着宝剑的元珺,眼中略带惊涛骇浪的杀意,随着她的眉目一笑,化作绵绵留长的细流,清如水淡如云。随意别起的发髻,碎发随风划过她的面颊。
“元珺,你这是怎么了?”皇帝抬手摸着她的脸,将她乱飞舞着的碎发掖到耳后:“有事来寻朕也无须这样怒气冲冲呀!”
元珺心想,若不是困扰她许久的恶梦,在一次又一次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忆起自己丢失的过往,到现在那件事她还被蒙在鼓里。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枕边人,一手毁掉她的家国,在她浑浑噩噩目睹父王临终前被折磨羞辱的场景,当着她的面放走骄奢靡只是为了完成他心中的春秋大业,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她待在皇宫多年,既无根基,也无朝臣支持,难成气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顾宇珽你既然那么宠她,就用你最爱的天下来偿还她的家仇。杀意消然,她的眼角垒砌泪珠,温柔地笑道:“陛下,臣妾在来的路上,看见有好几只老鼠挡住去路,还想拔剑除掉畜生来着,谁知就撞见了陛下,那几只畜生早就跑远了。”
“原来如此。”皇帝解开疑惑,“元珺,朕……”
话还未说完,元珺她又道:“陛下,臣妾此来是想将练习已久的剑舞献你的,差点被那几只畜生坏了兴致。”
利剑出鞘,起舞轻盈,剑势凌厉似堕入凡尘的天仙,英姿飒爽,身手不俗。忽如一股春风袭来,桃花落下,与正在潇洒舞剑的元珺,翩翩然盈袖添香,剑削花瓣作零落微雨,眼眸之间看似惘然,片刻化作不知深浅、幽静且净的日月潭,诱人欲要赤足涉水探究其中,皇帝将冠冕取下,脱去繁重的外袍,交给身边的侍从,就上前迎上节奏,情不自禁地揽住了元珺的腰身,一同舞剑弄情,岂不知是心心相印的爱,还是步步为营的试探,两人不愿说透点破,表面的伉俪情深还是有的。
帝后舞剑,浓情蜜意,引得在打扫的宫人亦或是路过的宫女内侍忘记自己负责的差事,躲在不易发现的地方,窥探帝后舞剑的一举一动,更有甚者,拿起纸笔画画,记录眼前的场景。皇帝身边的起居郎常铛,下朝迷路跟丢了皇帝的踪迹,走着走着他瞪大了眼睛,躲在了假山后面,歪出脖子并脑子,两眼发光,一面看一面贴墙,用自己深不见底的文采谱写起居注,将眼前的帝后舞剑的场景一丝不拉全写下来了。
太子太师、太傅、太保,各一人,从一品。掌辅导皇太子。每见,迎拜殿门,三师答拜,每门必让,三师坐,太子乃坐。与三师书,前名惶恐,后名惶恐再拜。太子出,则乘路备卤簿以从。
顾宇珽继位为帝,就将辅佐自己的太子三师的元商、上官道、司徒广三人从一品官贬到并州、扬州、兖州做地方刺史,名面上是触怒龙颜被罢黜出京,实际上是帮皇帝扫清世家大族霸占官位的障碍做准备,监视楚王顾宇基、梁王顾宇煦,燕王顾春等,收集世家大族中官官相护、贪墨捐官等证据,将之连根拔起。顾宇珽欲肃清朝纲,要废除贻害百年的世卿世禄的权贵制度。不论有才无才的人,只要是父辈为官,子辈接替父亲官职,入宫侍奉君上,早已沦为门阀士族所操纵和利用,他们左右了乡闾舆论,滋生了种种腐败的现象。
如今时机成熟,顾宇珽不听右相薛迪的劝阻,将当年的太子三师召回京中,整顿前朝,收拾那些长袖善舞的庸官。薛笛右相属于保守派,一向与太子三师政见不同而起争执,在他们贬黜出京时并未落井下石。在左相吕汾如日中天时,一无攀附也无献媚,同出师门的右相在吕汾即将人头落地时,也并未其求情,始终保持中立。
元商、上官道、司徒广三人回京,右相薛迪与之同朝为官不过数日,便早早地上奏皇帝,表明自己年事已高,欲要归家颐养天年。皇帝知道他的脾性,便准了。薛迪出仕不久,就将家中子女交到一处,命他们辞去关中要职,在家规矩理事,在外经商远离官场。薛迪家族遗留下来两袖清风、高风亮节的祖训,子孙不可忘。虽说族中子弟在朝为官兢兢业业,不敢贪墨滋事,终究他们是出自士族,经不起像吕汾一家的血洗折腾。薛迪深谙官场多年,看见皇帝整顿朝局的决心,干脆退出革故鼎新、肃正倡廉之风,自己身子骨老了不中用,也没有多少心思花在上头,为官多年即便是朝中要臣,党派斗争见多也就看淡了。做回闲云野鹤的老翁,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足矣。
皇帝首先颁布诏令,裁减军费,摊丁入亩,科考取仕,废除宵禁,农商皆本等,命元商、上官道为左右丞相,管全国大小政事,拨乱反正,处理公平合理冤假错案严厉打击官商,除恶扫黑。司徒广任兵部尚书,整顿分散各州各县的军务,将收归国库的账款用于军费,无需动用国库和官家的小库房,如火如荼的变法拉开帷幕。皇帝还将燕王一家召回京中置王府。
刚开始时,权贵怨声载道,于皇帝而言,顺者昌逆者亡。久而久之,就没了质疑的声音。
太极殿
皇帝冠冕华服在身,立于高堂之上,俯视臣下,一股肃杀之气与宫殿盘旋的龙混为一体,威风凛然。
刑部侍郎淳于贰年四十有六,身八尺其貌不扬,由皇帝扶植,早年中榜眼,因拒吕汾礼而得罪,受到吕汾一派多年打压,一直居于大理寺少卿位。淳于贰在吕汾案中主司刑罚,刚正不阿,处理案件更是一丝不苟,不论是堂前对簿,还是审问犯人,绝不滥用私刑,证人的一言一行如实对照,没有一丝纰漏。仵作验尸,淳于贰就在一旁,面不改色地专注于查验受害者的尸体,仔细看过仵作所书说明才断案宣判。
淳于贰走出官员行伍,手中持玉笏:“启奏陛下,东宫闲置已久,当早立太子,稳固江山。”
燕王顾春筑着拐杖,作揖附议道:“老臣附议,陛下虽在盛年,国不可无储君。中宫接连诞下两位皇子,请陛下当下决断。”
“淳于贰所提不无道理,可皇子尚在年幼,不已过早议储。”
“燕王有心了。朕对于立嗣之事自有打算。”皇帝又道:“诸位爱卿就不必费心了。”
话毕,殿上诸臣了然于心,立储之事也莫有人再提。
大监高榛察皇帝虽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却是不悦,看见其对自己点头示意,就来回掂了掂拂尘:“有本起奏,无事退朝。”
高堂之上,诸臣将自己的谏言一一道尽,并着折子递上皇帝跟前,伴随着“恭送陛下”的声音,皇帝就往宣室殿走了,散朝时,朝臣有序离开太极殿,出宫归家。内侍们搬着一堆堆的折子堆满了皇帝处理公务的案前,皇帝一坐下处理奏折已经差不多到是晌午。皇帝肚子响才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