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市依旧喧嚣，但在城市边缘一片密密麻麻、被称为“城中村握手楼”的狭窄缝隙里，一家名为“极速风暴”的网吧，正散发着属于底层夜生活的独特气息。油腻的地板、呛人的烟味、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和粗口的叫骂，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洪亮在摆烂”直播间。
屏幕的光映照着徐洪亮那张写满疲惫的脸。乱糟糟的头发像一丛枯草，深重的眼袋几乎垂到颧骨，脸上的油光在摄像头下反着光。连续七八个小时机械地搬砖，让他的眼神都有些涣散，手指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喉咙里干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感，而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足以吞噬灵魂的疲惫，正疯狂地撕扯着他最后的清醒。
“兄弟们…顶…顶不住了…”他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浓的倦意，“等我一下，去…去搞瓶水，再不喝点东西，感觉要归西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踉跄着走向网吧那灯光惨白的前台。
“红…红牛还有吗？”他趴在柜台上，有气无力地问。
年轻的值班网管正低头刷着短视频，头也不抬：“早卖光了。”
“那…西鹏呢？特饮也行…”
“也没了。”
“靠！”徐洪亮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油腻的头发，感觉一阵眩晕。他目光在柜台里扫视，最终落在角落几瓶孤零零的白色瓶子上，“这啥玩意儿？闪…能？什么山寨杂牌军？听都没听过。”
网管这才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泪花，懒洋洋地用下巴点了点：“新进的，试试呗？批发商硬塞的，说是劲儿贼大，比红牛还猛。”
“忽悠鬼呢…”徐洪亮嘟囔着，极度干渴的喉咙像火烧。看看外面漆黑寂静的巷子，再去便利店要走好远。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多少钱？”
“六块。”
“六块？！真黑！比红牛还贵呢！”徐洪亮骂骂咧咧地掏出手机扫码支付，拎着那瓶造型还算简洁、但毫无知名度的白色饮料，像拎着个累赘，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那个满是烟灰、零食碎屑和汗味的座位。
“啪！”饮料瓶被重重顿在磨损严重的键盘旁边，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惹得旁边一个同样熬夜打游戏的哥们侧目看了一眼。
直播间里，几个坚守到凌晨的水友立刻捕捉到了动静：
「哟？主播诈尸了？还以为你原地去世了！」
「闪…能？这名字…透着一股浓浓的地摊文学风啊！」
「主播别想不开啊！这包装看着就不靠谱，喝了怕不是要直接进ICU？」
「前方高能预警！主播即将以身试毒！兄弟们准备好录屏，明天头条预定！」
「配料表！主播快看配料表！三无产品警告！别明天我们只能在法治频道看你了！」
弹幕的“关心”让本就烦躁的徐洪亮心头一紧。他拿起瓶子，凑近屏幕，借着屏幕光仔细辨认着瓶身上那行小字：“…水、葡萄糖、苹果酸…牛磺酸、咖啡因…维生素B6、维生素C、维生素E…苯甲酸钠、柠檬黄、胭脂红、食用香精…老铁们看清楚了！都在这儿了！全是合法的，正规厂家！食品生产许可证号都有！安全得很！”他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告诉水友，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股不算难喝的、混合了果味和淡淡药味的甜。他咂了咂嘴，习惯性地瞥了一眼瓶盖内侧。
“嚯？！”他眼睛瞬间瞪大了几分，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再来一瓶？！卧槽！兄弟们快看！我中奖了！再来一瓶！我这万年非酋，买泡面都没调料包的人，今天居然中奖了！看到没！好运来了！今天这状态，看我给你们来个极限翻盘，杀穿对面！”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口“闪能”下肚，一股微凉的气息似乎从胃里升腾起来，迅速蔓延。脑子里那层浓得化不开、让他昏昏欲睡的迷雾，好像被一阵清风吹散了不少。手指的僵硬感也减轻了许多，操作键盘鼠标似乎都灵活了几分。游戏正好结束排队，进入加载画面。徐洪亮搓了搓手，眼中难得地燃起一丝战意。
一个多小时后。
“超越神啦”飞虎队那特有的游戏音效如同惊雷，炸响在原本充斥着“刚他刚他！”“我死了我死了！”的混乱直播间！
徐洪亮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疯狂拍打着油腻的键盘桌！“看到没！看到没！五杀！真正的五杀！黑子呢？刚才谁说我0-8超鬼的？谁说我只会炸鱼塘虐菜的？就问你们，服不服！大声点！听不见！”
弹幕区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空白。显然，这突如其来的高光时刻让熬夜的水友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几秒钟后，才如同决堤般汹涌：
「卧槽？？？真五杀了？这剧本不对啊！」
「对面五个演员？还是主播开了？」
「等等！你们看主播！这特么精神得跟刚充了电一样！」
「眼睛贼亮！说话跟机关枪似的！这特么是凌晨四点？！」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主播你是不是偷偷嗑了大力丸？」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是那个饮料！主播今天喝的那个闪能！」
「真·兴奋剂？主播你感觉咋样？有没有心跳加速手发抖？」
「不对劲，很不对劲！主播这亢奋劲儿…比通宵第一天还猛！」
「细思极恐！小作坊为了效果，咖啡因得加了多少倍？」
「@网警@食品监管局这里有可疑情况！建议检测！」
「主播快别喝了！小命要紧！为了流量不要命了？」
徐洪亮看着桌上空了的两瓶饮料瓶，感受着自己异常的清醒和亢奋，心里也七上八下。但身体和精神上的清爽感是实打实的，毫无任何不适。他又下意识地拿起瓶盖看了看：“再来一瓶？卧槽！又中了？！”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无误后，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跑去前台兑换。
半夜人本就不多，网管对于连续两次来兑奖的徐洪亮还是有印象的，也啧啧称奇：“嚯，兄弟，你今天这运气可以啊！”
第三瓶“闪能”下肚。徐洪亮感觉自己仿佛被彻底“唤醒”了。思维异常清晰，反应速度快得像开了挂，在游戏里走位风骚，枪法犀利，预判精准，俨然化身成了顶级高手！直播间人气在午夜时分竟然开始逆势上扬，弹幕刷得飞起，礼物虽然都是些免费的小心心，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主播今天是真·战神附体了啊！」
「这饮料有点东西…想去买一瓶试试了。」
「前方尿检！主播请自觉点！」
「别试了，楼上！没看主播这状态嗨得都要起飞了吗？绝对超标了！」
「已举报！为了火真是什么都敢喝！」
时间在亢奋中飞速流逝。从凌晨四点，到上午十点，再到下午三点…徐洪亮竟然一直在直播！连续高强度游戏将近二十个小时！
然而，再神奇的饮料也无法完全违背人体的极限。他的精神依旧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但身体机能已经开始亮起红灯。嘴唇干裂起皮，泛着不健康的白色，脸色也透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后背的T恤完全被冷汗浸透。
直播间弹幕彻底被担忧和质疑淹没：
「主播！快下播！你真不要命啦！！！」
「我靠，脸都白了！嘴唇都紫了！快打120啊！」
「超管！超管！这里有人直播自杀！」
「绝对是饮料的问题！已经打平台举报电话了！」
「主播你清醒点！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红色的、极具压迫感的超管警告标识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检测到主播长时间直播且状态异常，为保障主播健康及平台秩序，根据社区规则，直播间暂停封禁24小时！请主播立即下播休息！」
屏幕瞬间变成一片漆黑，只剩下“直播间涉嫌违规，已被暂时关闭”的冰冷提示。
网吧里嘈杂的声音瞬间涌入徐洪亮的耳朵。他茫然地看着黑屏的电脑，又低头看着桌上那五个空空如也、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光泽的白色饮料瓶。他想起被官方关闭前，自己直播间的观众好像突破了万人大关！徐洪亮晃了晃脑子，虽然身体很累，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亢奋，遥想自己的起点，在粤省闷热嘈杂、机油味弥漫的成衣厂车间。十六岁的年纪，本应是校园里的青葱岁月，他却已握住了冰冷的缝纫机。从最卑微的“针车仔”做起，手指在布料与机针间笨拙穿梭，忍受着指尖被刺破的疼痛和流水线永不停歇的催促。凭借着农家孩子特有的韧劲和一丝不甘人后的狠劲，他硬是从穿针引线的新手，熬成了掌控“车位”的熟练工。那飞转的缝盘下，是无数个日夜颠倒的轮回。他曾创下一天“车”出上千件成衣的纪录，换来沉甸甸的千元报酬——这在当时的他眼中，是通往老家那座梦想小别墅的金钥匙。手指因长久按压布料而变形，腰背在久坐中僵硬酸痛，轰鸣的机器声日夜侵蚀着耳膜，青春的活力在无休止的重复劳作中悄然透支。
彼时的徐洪亮，眼中燃烧着希望的火苗。他盘算着，再拼几年，攒够钱，就能逃离这钢筋水泥的牢笼，在故乡的土地上体面地扎根。
然而，命运总爱嘲弄草根的雄心。华夏大地独有的内卷旋涡开始显现狰狞。同类工厂雨后春笋般涌现，订单被层层分薄，工价如同失重的石头，一路下坠。昔日引以为傲的“千元日薪”，迅速沦为遥不可及的传说。更致命的一击紧随其后——“产业升级”的浪潮裹挟着资本，冷酷地将目光投向了劳动力更廉价的东南亚。机器被拆走，订单被抽离，曾经人声鼎沸的车间，转眼门可罗雀。徐洪亮和他的工友们，像被时代巨轮甩下的零件，茫然地站在空旷的厂房里，手中紧握的不是未来，而是一纸冰冷的遣散通知。
眼中的希望之火，骤然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茫然。低学历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社会阶梯的最底层。屡屡碰壁的求职经历，像一盆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热情。社会的门窗似乎都对他关闭了，只留下狭窄的生存缝隙。
一次偶然，从同样困顿的旧友口中，他得知了一个虚幻的“绿洲”——网络游戏打金“搬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徐洪亮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个由数据流构筑的世界。键盘鼠标成了他新的劳动工具，通宵达旦地刷副本、打材料、卖金币，换取微薄如尘的数字铜板。然而，这虚拟世界的“血汗工厂”同样残酷。脚本横行，工作室垄断，普通“搬砖党”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付出十几个小时枯燥重复的操作，换来的收入常常只够支付当日的网费和泡面。希望，在这日复一日的廉价消耗中，再次如沙漏般流失殆尽。
最终，疲惫与麻木战胜了最后的斗志。徐洪亮选择了某种意义上的“躺平”。他不再执着于搬砖的效率与收入，而是打开了直播软件，将自己在烟雾缭绕的网吧角落、顶着油光满面、眼神空洞地机械操作游戏角色的状态，毫无保留地呈现给网络世界。他自嘲般地取名“洪亮在奋斗”，试图用这仅存的、微弱的名义抗争来麻痹自己。
但互联网的观众们，有着犀利的洞察和毫不留情的解构。他那熬夜后苍白的脸色、眼中难以掩饰的倦怠、以及直播内容本身的乏味与重复，与“奋斗”二字形成了刺眼的讽刺。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直播间里飘过一条弹幕：
「奋斗？我看是洪亮在摆烂吧？」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无数共鸣。戏谑的弹幕开始刷屏：
「主播这状态，奋斗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建议改名‘洪亮在摆烂’，比较写实！」
「奋斗哥（摆烂限定版）」
……
在无数水友的“民意”推动下，“洪亮在奋斗”这个带着最后倔强的ID，被戏谑地、也是残酷地，修改成了充满时代自嘲意味的——“洪亮在摆烂”。这个名字，像一个烙印，记录着他从满怀希望到坠入现实泥沼的轨迹，也成了他在网络世界赖以喘息、并最终因一瓶“闪能”而掀起风浪的起点。他成了无数同样感到无力、只能在虚拟狂欢中寻找慰藉的年轻人，投射自身情绪的镜像。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