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小镇土坯围墙的影子拉得老长,给积雪覆盖的屋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炊烟笔直,饭香隐约,牲畜归圈的哞叫和偶尔几声犬吠,交织成一首平凡而真实的市井小调。
沈惊寒背着墨隐,如同两道融入暮色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那处孤零零的小院后墙。
院墙不高,土坯垒砌,墙头覆着厚厚的积雪。
沈惊寒侧耳倾听片刻,院内只有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和一间屋子内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并无其他人声。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左臂伤口的刺痛,先将昏迷的墨隐小心托过墙头,轻轻放在墙内侧的积雪上,自己才利落地翻身而入。
小院不大,一览无余。
两间低矮的瓦房,门窗紧闭。一间屋顶烟囱冒着细弱的青烟,应是灶房。
另一间应是卧房。角落里堆着柴垛,一口覆着厚厚积雪的水井。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黄狗蜷缩在柴垛旁的干草窝里,警觉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沈惊寒心中一凛,右手下意识按向腰间的短刃。
然而那老狗只是呜咽了几声,或许是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和危险的气息,又或许是年老体衰,并未狂吠扑来,只是警惕地缩了缩身子,将头埋进干草里。
暂时安全。
沈惊寒迅速将墨隐挪到灶房背风、干燥的屋檐下。
他解开固定墨隐的布条,探了探鼻息,依旧微弱,但还算平稳。
他不敢进屋,生怕惊动屋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口和生火取暖。
他走到柴垛旁,尽量放轻动作抽出几根干柴。
那老黄狗又警惕地抬起头呜咽一声,沈惊寒冷冷地瞥了它一眼,一股无形的煞气稍纵即逝。
老狗呜咽声戛然而止,将头埋得更深,身体微微颤抖。
沈惊寒在屋檐下避风处清出一小块空地,用火折子点燃了干柴。
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了久违的暖意。他脱下早已冻硬、染满血污的外袍,露出里面同样破损的单衣。
左臂和左肩的伤口暴露在火光下,狰狞可怖。
包扎的布条被血痂和污物粘在皮肉上,他咬着牙,用短刃小心地割开布条,再用随身携带的一点清水浸湿伤口边缘,一点点将粘住的布条剥离。
剧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清理完伤口,他拿出最后一点止血生肌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刺痛让他肌肉一阵抽搐,但随之而来的清凉感稍稍缓解了灼痛。
他又从里衣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
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就着火光,拿出干硬的饼子,就着雪水艰难地吞咽了几口。
冰冷的食物下肚,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热量。他看着跳跃的火苗,又看看昏迷中脸色灰败的墨隐,眉头紧锁。
墨隐的伤,非寻常药物可医。
蚀心蛊毒虽被枢眼星力暂时压制,但内腑的枯竭和旧伤的爆发,足以致命。
他需要真正的医者,需要药材,需要安全的环境。
目光转向那间冒着炊烟的屋子。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是淳朴的山民,还是……?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灶房那扇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臃肿棉袄、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昏黄的火光映照着她布满皱纹、写满岁月风霜的脸。
她显然被屋檐下的火光和两个陌生身影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疑和恐惧,端着碗的手微微发抖。
“你…你们…是啥人?”
老妇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干涩而警惕,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几乎要退回门里。
沈惊寒瞬间绷紧神经,右手悄然按在腰后短刃柄上。
他强迫自己收敛起因伤痛和警惕而自然流露的锐利眼神,尽量让表情显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狼狈。
“老人家,莫怕。”
沈惊寒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指了指昏迷的墨隐,
“我们是过路的行商,在山里遇到了猛兽,我这位兄弟受了重伤,风雪太大,实在走不动了,不得已借您这屋檐避避风雪,烤烤火。惊扰了您,实在对不住。”
他刻意模仿着商贾的口吻,话语间带着恳切。
老妇人狐疑地打量着他们。
沈惊寒虽然形容狼狈,但眉宇间依稀可见一丝清俊,不似凶徒。
墨隐昏迷不醒,脸色惨白,重伤的样子不似作伪。
她又看了看那堆篝火,以及沈惊寒旁边吃剩的硬饼子。
“猛兽?这大雪封山的…”
老妇人依旧警惕,但语气稍缓,
“这…这地方偏,你们咋跑这儿来了?”
“迷了路,风雪太大,辨不清方向了。”
沈惊寒叹口气,脸上适时露出懊恼和后怕,
“老人家,您行行好,我们只待一晚,风雪停了就走。我…我这里还有些银钱,算是叨扰您的补偿。”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子和一些铜板——这是他身上仅存的财物了。
看到银子,老妇人眼中的警惕又消减了几分。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
“唉,都是苦命人…这大雪天的…你们…就在这待着吧,别进屋了。”她似乎很忌讳陌生人进入她的屋子。
她将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似乎是杂粮糊糊的东西放在离沈惊寒几步远的雪地上,
“这个…刚熬的,凑合吃点吧。”
说完,便不再看他们,转身快步回了屋,紧紧关上了门。
沈惊寒看着地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糊糊,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他端起碗,试了试温度,小心地掰开墨隐的嘴,一点点将温热的糊糊喂了进去。
昏迷中的墨隐似乎本能地吞咽着。
喂完墨隐,沈惊寒才就着碗边,将剩下的小半碗糊糊喝光。
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他恢复了些许体力。
他盘膝坐在火堆旁,一边警惕着四周动静(那老黄狗似乎也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不再呜咽),一边尝试运转《流风诀》恢复内力。
丹田气海,那缕新生的内力在枢眼星力的无形滋养和短暂休整后,如同坚韧的藤蔓,正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
虽然总量远不及在枢眼爆发时的澎湃,却更加凝练、更加驯服。
意念引导之下,内力沿着初步成型的经脉路径流转,所过之处,带来温润的滋养,左臂和左肩伤口的刺痛也似乎减轻了些许。
更重要的是,这种清晰感受到力量在体内一点点凝聚、恢复的感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底气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夜无话。
只有寒风呼啸和柴火噼啪作响。
沈惊寒不敢深睡,始终保持着三分警惕。
墨隐的气息依旧微弱,但好在没有恶化。
天光微亮,风雪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散开些许,露出一抹稀薄的冬日晨光。
小镇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鸡鸣声、开门声、吆喝声、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各种市井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起来。
沈惊寒熄灭了火堆的余烬,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
伤口在药力和内力滋养下,疼痛减轻了不少,行动已无大碍。
他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墨隐,又看了看老妇人那紧闭的房门。
他走到灶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老人家,多谢昨晚收留。我们这就离开。这点银子,请您务必收下。”
他将昨晚那包银钱放在门口的石墩上。
里面不仅有散碎银子,还有一块成色尚可的小玉佩——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此刻也顾不得了。
屋内没有回应。
沈惊寒不再停留。
他重新背起墨隐,用布条固定好,推开院门,汇入了小镇清晨的街道。
阳光刺眼,空气清冽。
街道上积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开门。
杂货铺门口摆着簸箕,里面是冻硬的萝卜白菜;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火星四溅,炉火的热浪驱散了门外的寒意;
那家挂着褪色酒旗的客栈门口,伙计正懒洋洋地扫着积雪;
几个裹着厚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孩童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
街边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早点摊子,一口大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豆浆,旁边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散发着包子和馒头的面香。
几个赶早的脚夫和镇民围坐在几张破旧的条凳上,捧着粗瓷大碗,呼噜噜地喝着滚烫的豆浆,就着咸菜啃着馒头,大声谈论着天气、收成和一些道听途说的闲话。
“听说了吗?昨个儿后半夜,好像有大队人马从北边山口那边过,马蹄声嘚嘚的,老吓人了!”
“大雪封山的,啥人这时候进山?别是山匪吧?”
“不像,听那动静,规矩得很…怕不是官家的人?”
“管他呢,反正别来咱这穷地方就成…”
沈惊寒背着墨隐,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沿着街道边缘行走。
他一身破旧的单衣(外袍太显眼已丢弃),背着个昏迷不醒的人,依旧引来了不少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早点摊的食客停下了交谈,扫雪的伙计拄着扫帚打量,连追逐的孩童也停下来,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沈惊寒心中警铃微鸣,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加快了些脚步。
他需要尽快找到医馆!
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招牌。
终于,在靠近镇子中心的位置,看到一块褪色的、写着“悬壶济世”四字的木匾,挂在一间门脸不大的铺子门口。
就是这里了!
沈惊寒背着墨隐,掀开厚实的棉布门帘走了进去。
一股浓郁的药草混合着炭火的味道扑面而来。铺子里光线有些昏暗,靠墙是一排排高大的药柜,空气中弥漫着干燥药材的独特气息。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油灯,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一个小学徒模样的少年在角落里安静地捣着药。
看到沈惊寒背着个人进来,老者和学徒都抬起头。
“大夫,救命!”
沈惊寒声音急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
“我兄弟在山里摔伤了,昏迷了一夜!”
老大夫放下书,站起身,走到近前。
他目光如电,先是扫过沈惊寒包扎着的手臂和苍白的脸色,最后落在墨隐灰败的脸上。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搭在墨隐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片刻后,又翻开墨隐的眼皮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
“脉象沉微欲绝,气血枯竭,脏腑俱损…这岂是摔伤能造成的?”
老大夫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惊寒,带着审视,
“还有,你手臂的伤,创口边缘发黑,隐有腥腐之气,分明是毒创!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惹上了什么麻烦?”
沈惊寒心中一沉。
这老大夫眼力好毒!
他心念电转,脸上露出悲愤之色:
“大夫明鉴!我们…我们本是往北边贩皮货的行商,不料在山中遇到了劫道的强人!我兄弟为了护住货,被强人的毒镖所伤!我拼死才背着他逃出来…大夫,求您行行好,先救救我兄弟吧!银子…银子不是问题!”
他再次掏出那个小布包,将里面剩下的所有散碎银子和铜板都倒在柜台上,包括那块小玉佩。
看着柜台上那些带着体温的银钱和成色不错的玉佩,老大夫脸上的严厉之色稍缓,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他叹了口气:
“唉,这世道…毒入脏腑,伤及根本…老夫只能尽力而为,先稳住他的性命,拔除部分表浅毒素。能否醒来,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转头对学徒吩咐:
“阿生,去把东厢的床铺收拾一下,把病人抬进去。准备银针、烈酒、还有我配的‘清心拔毒散’。”
学徒应声去了。
沈惊寒连忙道谢,帮着将墨隐抬进了东厢房。
房间狭小,只有一张板床,一桌一椅,但还算干净。看着老大夫开始为墨隐施针、处理伤口,沈惊寒才稍稍松了口气,退出了房间。
站在医馆狭窄的堂屋里,沈惊寒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
墨隐暂时有了着落,但老大夫的疑虑和这镇子上可能的眼线,都让他如芒在背。
他需要食物,需要打听消息,更需要为墨隐后续的治疗和可能的转移筹措银钱。
那些散碎银子,恐怕撑不了几天。
他走出医馆,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
阳光照在积雪上,有些晃眼。街道上比清晨更热闹了些。早点摊依旧围着人,杂货铺门口有妇人在讨价还价,铁匠铺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沈惊寒低着头,融入了人流,目光却如同最警觉的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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