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陵墓般的死寂,笼罩着大司马府的这片焦黑废墟。
晨光冰冷,刺破稀薄的雾气,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灰烬。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令人作呕。所有的侍女、护卫、家丁,全都死死地低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引来那头即将暴怒的雄狮的注意。
王莽站在废墟中央,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即将开裂的铁铸雕像。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眶深陷,那是整整一夜未眠的证明。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刮骨刀,先是死死地剜在那具已经烧成黑炭、蜷缩成一团的小小骸骨上,再一寸寸地挪到旁边那支被熏得乌黑、却依旧能辨认出月神轮廓的金钗上。
最后,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落在了被两个侍女架住、面如金纸的妻子身上。
那个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抽走了。
“不……不是我……”
王莽的妻子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了一丝神智,她拼命地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声音嘶哑而尖利,充满了垂死的挣扎,“夫君!你信我!我的金钗……我的金钗昨夜还在首饰盒里!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有人陷害我!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她的哭喊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却又无比空洞。
陷害?谁敢在大司马府陷害当朝主母?谁又有这个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寝院中盗走贴身之物,再放到这片火场里?
没有人信。
或者说,没有人敢信。
王莽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他每走一步,那两个搀扶着主母的侍女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几乎要瘫软在地。
“你的金钗,在你的首饰盒里?”王莽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像数九寒冬里的冰凌,一字一字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是……是的!夫君!我……”
“来人!”王莽不等她说完,猛然一声暴喝,打断了她所有徒劳的辩解,“去夫人的寝院,将她的首饰盒,给本司马取来!”
命令下达,立刻有亲卫飞奔而去。
王莽的妻子彻底绝望了。她知道,首饰盒里必然是空的。那个贼,那个将她推入万丈深渊的恶鬼,算好了一切。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一个她百口莫辩的铁证!
“不……不要去……”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仅存的一点力气也从身体里被抽走了。
这声低语,在王莽听来,却是畏罪心虚的最后铁证。
很快,亲卫捧着那个华美的紫檀木首饰盒回来了。盒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开。里面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唯独最中央那个用来放置月神香金钗的凹槽,空空如也。
“砰!”
王莽一脚踹翻了那个首饰盒,无数珍贵的珠宝玉器滚落一地,在冰冷的灰烬里沾染上污秽。
“你还有何话可说!”他指着妻子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司马待那祥瑞如同亲子,视作天命所归的象征!你!竟然因为妇人的妒忌之心,残害祥瑞,引得上天震怒!你可知罪!”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王莽的妻子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裤腿,哭得撕心裂肺,“夫君,我们夫妻多年,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怎会做出此等恶事!求你信我一次,求求你……”
人群的边缘,开始响起细微的、如同蚊蚋般的窃窃私语。
“我就说……主母看祥瑞的眼神一直不对劲……”
“是啊,祥瑞来了之后,大司马去主母院里的次数都少了,整日里都陪着那只猫儿……”
“哎,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啊……”
“可怜的祥瑞,竟然……竟然是被活活烧死的……真是作孽啊!”
这些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入王莽的耳朵,也刺穿了他妻子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她猛然抬头,看到了周围那些曾经对她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下人们,此刻眼中流露出的,是恐惧、是鄙夷、是怜悯,更是理所当然的“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
没有人关心真相。
他们只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平息大司马怒火、能安抚“上天”的解释。而她,就是那个最完美的解释。
王莽看着自己妻子那张绝望的脸,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计算。家门不幸,祥瑞惨死,这是对他“天命所归”形象最沉重的一次打击。他必须立刻、马上做出最果决、最正确的处置,才能将这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他缓缓抽回自己的腿,后退一步,用一种审视陌生人的目光,冷漠地宣判了她的结局。
“毒妇!悍妇!”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充满了“大义凛然”的威严,“心胸狭隘,手段狠毒,致使祥瑞惨死,天降示警!我王莽治家不严,竟养出你这等祸害,实乃我一生之耻!”
“来人!”他猛地一挥袖袍。
“将这毒妇打入北苑冷宫!终生不得踏出半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每日一餐,反省其过,直至老死!”
北苑冷宫!
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府中最偏僻、最荒凉的院子,是用来囚禁犯下大错的奴仆和失宠姬妾的地方。将当朝主母打入冷宫,这比杀了她还要残忍,是对她身份和尊严最彻底的剥夺!
王莽的妻子听到这判决,浑身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男人。她看到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冷酷无情、为了自己的权势可以牺牲一切的枭雄。
她的心,死了。
她不再哭喊,不再辩解,只是痴痴地笑着,被两个粗壮的仆妇拖着,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向那座将要囚禁她余生的牢笼走去。
主母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仅仅半天时间,“祥瑞被大司马夫人妒杀”的消息,就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人们只是震惊于此事的残忍和离奇。长安城的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将主母的嫉妒、祥瑞的灵动、大火的惨烈描绘得活灵活现,引来阵阵唏嘘。
“哎,真是红颜祸水啊!”
“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我欺!”
“可怜那只小白猫,据说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是天上的神兽下凡啊!”
然而,随着议论的深入,风向,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在一间最负盛名的茶楼里,一个白发苍苍、据说是前朝大儒的老者,听完众人的议论,只是冷冷一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旁边一个年轻书生忍不住问道:“老先生,您为何发笑?难道您不觉得那王莽夫人行事太过狠毒了吗?”
老者放下茶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扫视了一圈周围好奇的目光,缓缓开口道:“狠毒?自然是狠毒的。但你们,只看到了树叶,却没看到树根。”
“此话怎讲?”众人纷纷追问。
老者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问你们,祥瑞为何而来?”
“自然是因大司马乃天命所归之人,故而神兽下凡,以示吉兆!”一个王莽的拥趸立刻高声回答。
“说得好!”老者点点头,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那祥瑞,代表的是上天的眼睛!它来,是来‘看’的!看他王莽,是否真如天下人所传那般,德行高尚,足以承载天命!”
“那它……看到了什么?”有人颤声问道。
“它看到了什么?”老者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它看到了一个充满了嫉妒、纷争、内斗不休的后院!它看到了一个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约束、任由其滋生恶念的家主!它看到自己这代表着天命的祥瑞之身,竟成了妇人争风吃醋的牺牲品!”
“它绝望了!”老者一拍桌子,满座皆惊!
“它觉得,自己选错了人!这个王莽,连‘齐家’都做不到,其身不正,其心已偏!这样的德行,根本不配拥有天命!所以,它宁可以一把火焚尽自己的幻身,用一场惨烈的死亡,来向上天,向天下人,发出最后的警示啊!”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
对啊!
人们恍然大悟。
问题的根源,根本不在于那个被打入冷宫的女人!而在于王莽本身!
如果他真的德行无亏,家中又怎会生出此等恶事?
如果他真的受上天眷顾,祥瑞又怎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这根本不是一桩简单的“妒杀案”,这是一场来自上天的“天谴”!是上天在收回对王莽的认可!
“祥瑞自焚,天意尽失!”
这个全新的、更具冲击力、也更符合人们心中对“天命”敬畏的说法,如同瘟疫一般,以比之前快十倍、百倍的速度,在长安城,在关中,向着整个天下疯狂蔓延!
无数本就对王莽心存不满的汉室宗亲、地方豪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欣喜若狂!他们知道,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大司马府。
王莽刚刚处理完府中的“逆奴”,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或杀或逐,自以为将风波压了下去。他疲惫地坐在书房里,试图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走。
然而,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那片火光,那具焦黑的猫尸,以及妻子最后那双死灰般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幕僚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汗水和无法掩饰的惊恐。
“主公!不好了!外面……外面全都传疯了!”
“传什么?”王莽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们……他们说,祥瑞不是被夫人所害,而是……而是被主公您……被您德行有亏,给‘逼’死的!是祥瑞绝望之下,自焚示警!说……说您的天命,已经尽了!”
“轰!”
王莽的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力道让他身前的书案都为之震颤。他想发怒,想杀人,想把所有造谣生事的人都碎尸万段。
但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知道,这个说法,比“妻子妒杀”要致命一百倍!杀一个妇人,可以解释为后宅不宁。但“逼死”祥瑞,那是否定了他整个人,否定了他所有政治抱负的根基!
他可以堵住府里人的嘴,但他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一股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环顾这间代表着无上权力的书房,第一次感觉,它是如此的空旷,如此的冰冷。
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竟已是乌云密布。
天命,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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