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裹着露水漫进东苑时,苏蘅正扶着廊下朱漆栏杆。
崔姨娘被铁链扯得踉跄的身影掠过眼前,珠钗散落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像极了前世灾年里,难民被官兵拖拽时摔碎的陶碗。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边缘,突然顿住——老仆人周伯教过的,用指甲在木头上划三道短痕接一道长痕,是“有急讯待传”的暗号。
“小姐。”赵护卫的脚步声撞碎廊下寂静,粗布靴底沾着晨露,捧着的账本边角还带着夜审时的褶皱,“昨夜抄崔姨娘屋子,床板底下塞了这叠。老夫人说您最会看账,让奴才赶紧送过来。”
苏蘅接过账本时,指腹触到纸页上未干的水痕——该是崔姨娘得知要被发卖时,急得掉的眼泪。
她翻开第一页,“胭脂钱”三个小字下,数字墨迹忽深忽浅,像被水洇过又重描的。
前世北境粮道被劫那晚,她躲在谷仓顶,看见叛军火把上也沾着这种晕开的墨——分明是用掺了水的墨汁改账,为的是让查账的人看不出原本数目。
“好个胭脂钱。”她低笑一声,指节叩在“三百两”的“三”字上,那墨色比旁的浅了三分,“若我没记错,北境商队上月进的胭脂,每盒才五钱银子。”
竹影在廊角晃了晃,谢砚的青衫下摆先入了眼。
他倚着斑竹,折扇半合,扇骨上幽蓝纹路在晨光里若隐若现:“苏小姐倒是对脂粉行情熟得很。”
苏蘅转身,袖中一片染着朱砂的碎纸已被捏得温热。
这是方才翻崔姨娘妆匣时,从螺子黛底下抠出来的——朱砂里混着极细的金箔,在指尖泛着暗红的光,“谢先生可认得‘北境红’?北境山民拿它染战旗,说是能沾着烈士血光,杀得更痛快。”
谢砚的睫毛颤了颤。
他接过碎纸时,指腹擦过她掌心淡金印记,识海里那团乱麻似的劫线突然抽紧——这女子不该是宅斗里的棋子,偏生把每步都走成了破局的刃。
“确是北境红。”他垂眸掩住眼底暗涌,“崔姨娘一个深宅妇人,要这东西做什么?”
东院西角的老槐树上,林妈妈贴着树皮缩成一团。
她看着小桃抱着粗布衣裳从角门过,那半露的金线荷包刺得她眼睛疼——分明是侯夫人嫁进侯府时,老太太赏的“并蒂莲”,怎么会在崔姨娘女儿身上?
“小姐要是被牵连……”她指甲掐进掌心,把刚塞进墙缝的密信又抠出来。
那信上“苏蘅”二字被侯夫人圈了三个红叉,墨迹还渗着狠劲。
林妈妈咬着牙把纸撕成碎片,转身要走,却撞进一堵硬邦邦的胸膛。
“林妈妈?”赵护卫的声音带着疑惑,“您怎么在这儿?”
林妈妈抬头,正看见赵护卫怀里抱着的账本边角——那是崔姨娘房里的!
她喉头一紧,强笑着摸出帕子擦眼角:“老奴想起西厢漏雨,来看看。赵护卫这是……”
“给苏小姐送账呢。”赵护卫挠了挠后脑勺,“林妈妈要是没事,奴才先过去了?”
林妈妈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攥着碎纸的手慢慢松开。
碎纸片飘落在地,其中一片恰好盖住“苏蘅”二字的残笔——像极了侯夫人当初在佛堂里说的:“这丫头留不得,秋狩节前必须……”
苏蘅是在去老夫人院的路上拐了弯。
她踩着青苔往侧院走时,裙角扫过墙角的野蔷薇,刺勾住了缎子。
前世被卖进绣坊时,她也是这样偷偷摸去柴房,找老绣娘学绣活——结果被掌事嬷嬷拿藤条抽得半月下不了床。
柴房的门虚掩着,霉味混着稻草的甜腥涌出来。
苏蘅蹲下身,指尖刚碰到墙角浸了油的麻绳,头顶突然传来瓦片轻响。
她抬头,正撞进谢砚倒悬的眼——他单手勾着檐角,折扇“唰”地展开,幽蓝火焰在扇骨上窜动,“小心脚下。”
苏蘅后退半步,稻草堆里“咔”地一响,一枚淬了毒的铁蒺藜露了头,尖刺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她倒抽一口凉气,再看那麻绳——油浸得透,烧起来怕是连梁都能点着。
“有人想烧了这院子,灭崔姨娘的口?”
谢砚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她身侧。
扇骨敲了敲铁蒺藜:“崔姨娘知道的太多。军粮路线、北境红、改账的墨……”他忽然侧头看她,“苏小姐,你猜侯夫人急着灭口,是不是因为秋狩节要到了?”
秋狩节。
苏蘅的指尖微微发抖。
前世也是秋狩节,北境粮道被劫,二十万大军断了粮草,她跟着逃荒的队伍往南走,亲眼看见士兵啃树皮啃到满嘴是血。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玉珏——方才在老夫人给的木匣底层找到的,刻着玄鸟纹,和前世叛军首领腰间的玉佩一模一样。
深夜,竹影在窗纸上晃出三道短痕接一道长痕。
苏蘅推开木匣,玄鸟玉珏的凉意透过帕子渗进掌心。
前世那个雪夜,叛军首领捏着半块玉珏对她说:“拿着这个,去侯府找内应。”如今这半块在她手里,另半块,该是在侯夫人那里?
“夫人说……说秋狩节前若不能除掉小姐,就把崔姨娘的命根子献给北境……”
林妈妈的声音从廊下飘进来,像根细针戳进耳膜。
苏蘅攥紧玉珏,玄鸟的喙尖扎得掌心生疼。
崔姨娘的命根子,该是小桃——那个总躲在崔姨娘身后,见人就红脸的姑娘。
“苏姑娘。”谢砚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夜露的凉,“明日老夫人要你坐中元节戏台的主位。”
苏蘅推开窗,月光落进他眼底,像落进一潭要翻涌的春水。
她摸了摸额间淡金印记,忽然笑了:“戏台?那便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台上的戏子。”
东苑的更夫敲过三更时,苏蘅把玄鸟玉珏塞进贴身衣襟。
窗外飘来若有若无的线香——是老夫人院里的平安香。
她知道,明日戏台张灯结彩时,所有的阴谋都会在那方红绸下翻涌。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当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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