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粮营最高处时,苏蘅的指尖在七支箭杆上轻轻划过。
箭簇泛着冷光,在她掌心投下淡影,被她摆成北斗形状,最亮的“天枢”正对着三年前西仓的方向。
“周副将。”她侧过身,晨光里那道淡金纹路随着睫毛轻颤忽明忽暗,“三年前令尊战死时,您可曾见过这个阵型?”
周怀安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他盯着那七支箭,眼前突然闪过父亲临终前的场景——老将军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蘸着茶水在沙盘上画,说“北斗破阵,以粮为引”,话音未落便咳出黑血,染脏了半幅战报。
此刻苏蘅摆的阵型,与沙盘上的水痕分毫不差。
“这是……”他的声音发涩,佩剑的流苏在风中乱颤,“父亲的破阵图。”
“姐姐快看!”小铁不知何时蹭到她脚边,肉乎乎的手指戳向箭尾,“这些缺口像被虫啃过的!”
苏蘅弯腰将孩子抱到膝头。
箭尾确实有细密的齿痕,深浅间隔如同一串被虫蛀的珠串。
谢砚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垂眸细看片刻,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粮册:“我前日查旧账,发现东仓粮册的蛀孔,间隔与此完全一致。”
苏蘅的呼吸一滞。
她捏住最后一支箭的箭羽,指腹在翎毛根部摩挲,摸到一道极细的凸起。
指甲轻轻一挑,暗格里滑出半片发黄的布条,墨迹已晕开,却仍能辨认出几个字:“漠北狼骑的密信?写的是‘西仓雷火,东仓虫蛀’——”她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寒芒,“原来有人故意让西仓遭雷劈,逼迫粮草调至东仓!”
“当啷——”周怀安的佩刀劈进土里,震得土块飞溅。
他盯着那半片布条,眼眶红得滴血:“父亲的腰牌怎会与狼骑密信同在?”
程野的酒壶“咚”地砸在箭堆上,酒液混着尘土溅到苏蘅裙角:“三年前那场雷劫,本将亲自查验过西仓梁柱——”他突然顿住,络腮胡下的嘴角抽搐两下,“当时只当是雷劈,现在想来,梁柱上的焦痕里混着斧凿印子!”
王统领“噗通”瘫坐在地,膝盖砸得尘土飞扬。
他双手抱头,声音带着哭腔:“都怪卑职…三年前确实有人塞给卑职五十两银子,说西仓要修缮,让卑职把粮车全调去东仓…卑职想着修缮是好事,哪知道…”
苏蘅蹲下身,指尖轻轻扫过他后颈。
那里有道暗红的勒痕,像被麻绳狠狠绞过的。
王统领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底全是惊恐。
“你怕的不是丢官。”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怕被人发现…你弟弟被卖去漠北做苦力的事?他们拿你弟弟的命要挟,对不对?”
王统领的眼泪“唰”地落下来,砸在泥地上:“他们说…说只要我调粮,就放我弟弟回来…可西仓烧了那晚,我收到弟弟的断指…说他早被狼骑砍了…”他突然抓住苏蘅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苏姑娘,我对天发誓,我真不知道老将军会死在东仓!”
苏蘅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却稳当:“我信你。”她转身时,晨光正好漫过她肩头,将影子投在周怀安身上。
后者正盯着那枚刻着“周”字的腰牌,指节捏得发白。
“周副将。”她提起裙裾,对着他郑重行了个军礼,“令尊当年为护粮道战死,这份忠勇天地可鉴。如今的隐患,不该由您来背。”
周怀安的肩膀抖了抖。
他盯着她发顶的金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父亲灵前,看着染血的战报写“周镇北力战殉国”,却在东仓的陈粮堆里摸到这枚腰牌时,心像被人用箭杆一寸寸捅穿。
此刻苏蘅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他眼底翻涌的戾气。
夜幕降临时,谢砚推开粮营偏房的门。
烛火在风里摇晃,苏蘅正坐在桌前,用麻线修补那个刻着“周”字的旧箭囊。
她的手指沾着蜡,每一针都仔细穿过皮料的破洞,像在缝补什么破碎的东西。
“你为何替周怀安隐瞒私藏密信的事?”他走到她身侧,目光落在桌上重新摆成北斗的七支箭上。
苏蘅没有抬头,指尖将最后一根麻线打了个死结:“他把箭囊藏在粮垛里三年,不是为了藏秘密,是为了藏执念。”她将箭一支支插进补好的囊里,“当年他父亲用北斗阵护粮道,如今他的执念却成了新的劫——若他认定是自己人害死父亲,这军营里会多一道永远合不拢的裂缝。”
“所以你要借北斗七星之势重排粮仓?”谢砚突然明白过来,“用新的粮道布局,破他心里的轮回。”
苏蘅终于抬头,烛火在她眼底晃出暖光:“溯光体最痛恨无解的因果,可因果里藏着人心。”她将箭囊系在腰间,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芯噼啪作响,“若能让他的执念变成守护的力量……”
“三更梆响了。”谢砚突然说。
窗外传来“咚——”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蘅顿了顿,从床头摸出一盏小提灯。
她推开门,月光落了她满肩,转身对谢砚笑:“去看看新粮道的星图。”小铁揉着眼睛从门后钻出来,扒住她的裙角。
谢砚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听见苏蘅轻声哄孩子:“小铁怕黑吗?等上了房顶,姐姐指给你看真正的北斗七星。”
梆子声再次响起时,粮营的屋顶上多了两个影子。
苏蘅的提灯在风中摇晃,暖黄的光扫过粮仓的檐角,像在大地上画下第一笔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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