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响过第二遍时,苏蘅的棉鞋尖已经蹭上了粮仓的檐角。
小铁扒着她的裙角,小短腿在半空晃荡,喉间发出细弱的抽气声——这孩子白天跟着搬粮袋时还活蹦乱跳,此刻被夜风吹得鼻尖通红,却硬撑着不肯喊怕。
“到了。”苏蘅单手扶住瓦当,另一只手将小铁提上房顶。
月光漫过两人脚边的青瓦,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恰好与天际斜斜的北斗七星重叠。
小铁立刻忘了害怕,踮着脚去够她的影子:“姐姐的影子会变星星!”
“那是北斗在地上投的胎。”苏蘅摸出怀里的提灯,暖黄的光映着她发间金纹,“小铁记不记得白日里数的粮垛?现在你数着星斗放火把——北斗柄指西,最西头的粮垛要往西北挪三步。”她弯腰拾起块碎陶片,在瓦上画出七道浅痕,“天枢对天璇,玉衡压开阳,你举火把照哪个位置,士卒就往哪挪。”
小铁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夜明珠,攥着火折子的手也不抖了:“我数过的!天枢是最大的星,天璇在它旁边——”他突然顿住,歪头看她,“姐姐,为什么不用军哨?程将军说夜里打旗语最利索。”
“军哨传的是军令,火把照的是人心。”苏蘅将提灯塞进他怀里,“周副将的箭囊在东仓埋了三年,他的眼睛早被执念蒙住了。咱们把星图刻在地上,他一抬头就能看见父亲护粮道的样子。”
房下突然传来脚步声。
谢砚的青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仰着头,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你倒会借星象做药引。”
苏蘅转身,发间金纹随动作一闪:“守劫使大人不是最懂因果?周怀安的劫在‘疑’,解铃就得让他看见‘信’。”她弯腰捡起块碎瓦,抛给谢砚,“接着——去西南角那座粮仓,等小铁火把晃三下,你就把瓦扔在粮垛脚。”
谢砚接住瓦块时,指腹擦过粗糙的陶面。
他望着苏蘅在房顶来回走动的身影,忽然想起上界典籍里对溯光体的描述:“能照见因果裂隙,却偏要往缝里塞把刀。”可此刻这把刀裹着月光,倒像根穿线的针。
当第一缕晨光漫过营墙时,周怀安的靴底碾碎了半片草叶。
他站在粮营中央,望着新排布的七座粮仓——每两座之间的间距,恰好能容三十步急奔;陈粮与新粮交替排列,在晨雾里勾出北斗的轮廓。
“周副将。”程野的大嗓门震得他耳膜发疼,糙手重重拍在他后颈,“你老子当年用北斗阵护粮道,五丫头用北斗阵护你的心。瞧见西仓那堆新粮没?昨夜狼骑斥候摸过来时,她让士卒从西仓取粮,运粮队连绕三个弯都没沾到泥——”
周怀安的手突然攥紧剑柄。
他看见苏蘅站在最北的粮垛前,发间金纹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
她的影子落在粮垛上,恰好与垛顶刻的“天枢”二字重叠——那是他父亲当年亲手发明的粮道标记。
“当年父亲的破阵图……”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我在东仓陈粮堆里翻到半张残图,以为是内鬼偷改了粮道……”
“现在信了?”程野灌了口酒,酒气混着晨雾扑过来,“五丫头查了三夜粮册,陈粮发潮是因为地势低,新粮生虫是因为草席没晒透——哪有什么内鬼,都是你小子钻了牛角尖!”
话音未落,北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斥候的喊声响破晨雾:“西面三十里发现狼骑斥候!约有百人!”
苏蘅的指尖瞬间按上最近的粮垛。
她摸到垛底新垫的干土还带着昨夜的露水,嘴角微微扬起——这是她昨夜让小铁特意标记的“天权”位。
“北斗柄指西,取西仓第三垛!”她转身时发间金纹一闪,“周副将,西仓到演武场的路,你熟吗?”
周怀安的佩剑“嗡”地出鞘。
他望着苏蘅抛来的北斗箭囊,箭囊上的麻线补丁在晨光里泛着暖黄——那是她昨夜一针一针缝的。
“末将愿为前锋!”他接住箭囊系在腰间,箭头擦过掌心,像父亲当年拍他后背的温度。
激战持续了半柱香。
谢砚站在演武场高处,望着苏蘅在粮仓间奔走的身影——她的束发带散了半缕,金纹从眉间漫到鬓角,竟与天际未褪的北斗星光交相辉映。
有狼骑挥刀劈向运粮队时,她抄起杆秤就砸过去,秤砣砸在敌人腕骨上的闷响,比军号还响。
“狼骑退了!”程野的吼声震得旗杆上的旗穗乱颤。
他甩了甩染血的佩刀,将酒壶抛给苏蘅:“五丫头,明日卯时,本将在点将台等你——镇北军的粮草官,该有个能站在将台发令的!”
苏蘅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染血的束发带上。
她望着远处正在清理战场的周怀安——那小子正蹲在地上,用剑尖挑起块碎陶片,陶片上隐约能看见“天璇”二字。
“你故意让北斗阵留个缺口。”谢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粮垛顶,半扇折扇掩着唇角,“西仓和东仓之间的间距宽了两步。”
苏蘅系紧束发带,指尖抚过他扇面上的墨竹:“西仓地势低,连下三日雨就会返潮;东仓草席没晒透,过半月准得生虫。”她抬头望向东边翻涌的乌云,“可最大的隐患不在粮,在人心——周怀安虽信了粮道没问题,却还在疑当年父亲的死有没有别的隐情。”
谢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东边的云层里隐隐有雷光攒动,像谁在天上磨剑。
他忽然想起上界司天监的卦象:“九世劫数将尽时,必有雷火破局。”可此刻他望着苏蘅沾血的裙角,突然觉得所谓劫数,或许从来都困不住溯光体的光。
“明日我去查三年前的军报。”苏蘅弯腰拾起块带泥的粮粒,在掌心搓了搓,“周镇北将军的战报里,有半页被虫蛀了……”
暮色渐浓时,粮营偏房的烛火亮了起来。
苏蘅坐在桌前,面前堆着半人高的粮册。
她握着毛笔的手突然顿住——窗外的风里有股潮湿的土腥气,像要下雨。
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这次比往日沉了几分。
苏蘅抬头望向窗外,只见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最后一线天光。
她摸了摸发间金纹,那纹路竟比往日烫了些,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肤而出。
“子夜要变天了。”她轻声说,笔尖在粮册上点出个墨点。
墨迹晕开时,窗外忽然滚过闷雷,震得烛芯猛地一跳。
她低头继续校对粮册,却没注意到,那滴墨迹恰好落在“东仓”二字旁边——那里用小字记着:“草席供应商:陈记布行,与镇北军五夫人旧部有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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