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的指尖刚贴上那层薄光,就像被人攥住后颈的幼兽般猛颤。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随即化作滚烫的铁水,沿着血脉往脑子里钻。
她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站在一座镜宫中央。
无数面青铜镜从地面拔地而起,每一面都映着不同的“自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铜锈味,仿佛沉睡千年的金属苏醒,带着岁月沉积的沉重气息。
最左边那面镜子里,扎着双螺髻的小丫头正蹲在井边,红裙角沾着泥,往水里扔石子。
涟漪荡开时,井里浮起的不是倒影,是父亲弯腰给她系鞋带的脸——那是她七岁前最后一段完整的记忆。
机关阁的木窗漏着阳光,父亲的手很稳,把她的绣鞋系成两只小兔子。
井水泛着微凉,风掠过发梢,吹乱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
“叮——”
右边镜子突然发出脆响,像是冰裂,又似铃音轻震耳膜。
十二岁的红妆缩在运货马车的粮袋里,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车外传来追杀手的马蹄声,一下下敲打在她心头,像鼓点催命。
她怀里的机关匣还带着体温,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
匣底刻着“九域锁”三个小字,血渗进纹路里,像朵开败的红梅。
血腥味混着木屑与汗水,在狭小的空间中凝结成窒息的雾气。
镜中少女突然抬头,眼睛里燃着和现在一样的火:“我要活着,我要查清楚。”
红妆后退半步,腰间的归元钉突然发烫。
她摸向那枚短钉,指腹触到钉身刻着的“因果”二字——这是玄智用经页灰烬混着佛前香灰为她锻造的,说能镇住她血脉里的机关术戾气。
此刻钉身的温度透过布料灼烧皮肤,镜宫深处突然传来玄智的声音,混着翻经页的沙沙响:“你看这些影子,可像你藏在经筒里的那些信?”
她猛地转头。
正中央最大的那面镜子里,站着现在的自己:束着男式发带,腰间别着机关匣,眼神比从前更利,却也更沉。
镜中红妆开口了,声音和她记忆里父亲的声音重叠:“你总说要为我复仇,可你知道我最后写在机关匣里的话是什么吗?”
“红妆!”
铁牛的怒吼像炸雷劈开镜宫。
红妆回头,看见铁牛撞开虚掩的镜门冲进来,他的巨斧在青铜镜上擦出火星,可每面镜子里的倒影都不是他——有的举着酒坛灌得满脸通红,有的跪在商队残骸前抱头痛哭,最狰狞那面镜子里,铁牛的倒影穿着玄色铠甲,手里的斧头沾着黑血,正砍向个穿青布僧袍的背影。
“老子才不是什么傀儡!”铁牛暴喝一声,巨斧抡圆了劈向那面铠甲倒影。
镜面“咔嚓”裂开,可碎渣落地的瞬间又重组,倒影咧开嘴笑:“你以为救商队是仗义?你以为跟我们走是缘分?你娘咽气前抓着你手腕说‘莫沾因果’,可你偏要当护镖的,偏要管闲事,偏要——”
“住口!”铁牛的斧柄砸在镜面上,指节因用力泛白,“我娘说过,人活一世,总得护着点想护的。商队老周头给过我炊饼,小丫头分过我糖葫芦,玄智师父救过我命……这些都是老子自己选的!”
镜宫突然暗了暗。
老向导的声音从角落飘来:“小友说得对。”红妆这才发现老向导不知何时站在镜宫最深处,他闭着眼,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掌心——那是她在边陲小镇见过的,老猎人辨别风向的动作。
“这不是幻术,是心象显形。”他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着十二岁红妆的影子,“你们心里藏着什么,镜子就照出什么。”
“那怎么破?”铁牛抹了把脸上的汗,斧头垂在身侧,却没放下。
老向导没回答。
红妆突然觉得有片暖意在识海深处炸开,像有人往她脑子里撒了把碎星子。
玄智的声音更清晰了,带着点沙哑,像是在念诵《楞严经》时被香灰呛到的模样:“我曾在第三十七次轮回里,看见自己跪在将军府废墟前,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虎符。那时我以为我是复仇者,要屠尽天下邪修;后来在仙门试炼里,我又觉得自己该是救世者,要渡尽九域因果;可直到刚才,我才明白……”
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
玄智七岁时被老和尚抱出火场,怀里还揣着母亲的玉镯;十六岁在破庙读经,窗外有个小叫花子偷他的炊饼,他追出去,却把剩下的半块塞给对方;三十三次轮回时,他为救个被邪修控制的孩童,被傀儡刺中胸口,血浸透僧袍,他却笑着说“因果终有报”……
“我只是个不愿再失去的人。”玄智的声音轻得像片云,“红妆,你呢?”
红妆望着中央那面镜子。
现在的自己正摸着腰间的归元钉,眼泪突然掉下来。
她想起在荒野客栈第一次见玄智,他蹲在灶台边给受伤的流民熬药,药香混着他袈裟上的檀香味;想起在妖域秘窟,他用《金刚经》破了邪修的幻术,转身对她笑:“我记不得经里多少字,但记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不是为了父亲而活。”她轻声说,镜子里的自己跟着开口。
“我不是为了仇恨而生。”
镜中倒影的唇形和她完全重合。
“我是红妆。”
最后一个字出口时,所有镜子同时发出裂帛般的脆响。
青铜碎片如暴雨倾盆,红妆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她又站在“真我之门”前,铁牛的斧刃还悬在半空,老向导的手指还停在敲掌心的动作里。
门上浮着的薄光正在消退,露出青铜本身的纹路。
红妆伸手去推,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像古寺晨钟撞响前的余韵。
门后是片无垠的光明,比玄智念《金刚经》时袈裟上的晨辉更亮,比轮回海深处的光纹更暖。
有个熟悉的背影站在光里,穿着青布僧袍,轮廓比玄智更清晰些。
他缓缓转身,红妆看见他眼角有泪,却笑得像当年在破庙分炊饼给小叫花子的模样。
“欢迎来到真正的轮回终点。”
玄智的声音混着光的温度,轻轻落在众人耳中。
门内的光明突然暗了暗,像有阵风吹过,带起片青灰色的碎布——和玄智僧袍的料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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