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智再睁眼时,已置身于无边虚空之中。
四周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漫空星子般的金色光点,像被无形的手串成一条璀璨长河,自脚下延伸向极远处。
那光如碎金洒落,在他皮肤上跳跃出微弱的温热,仿佛阳光穿过薄雾落在掌心。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又夹杂着一丝铁锈味,像是旧日战场未散的血气。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虚空里荡开层层涟漪——那声音里裹着老和尚敲木鱼的笃笃响,裹着七岁屠城夜婴儿的啼哭,裹着红妆绣着并蒂莲的千机图被血浸透时的脆响。
这些声音在他耳膜上轻轻震动,像一根根丝线缠绕着记忆的结。
“这是……”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最近的金光,一段记忆便如潮水倒灌。
是第三次轮回里,他跪在染血的古寺佛前,看着小沙弥的尸体被邪修钉成血祭阵。
那时他攥着半本《金刚经》,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我要记住每一张脸,每一道伤口,等轮回结束,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记忆碎片里的“他”突然转头,目光穿过千年时光,与此刻的玄智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他仿佛嗅到了焚香混着焦尸的味道,喉咙发紧,胸口闷得像压了块石。
那双眼瞳里翻涌的不是慈悲,是淬了毒的火焰。
“你又来劝我放下?”记忆里的玄智冷笑,手中突然多了柄染血的戒刀,“上一世你说‘嗔是火坑’,这一世你说‘恨无自性’,可他们烧了我的经阁,杀了我的师父,你要我如何不恨?”
玄智望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却满是戾气的脸,忽然想起方才融合因果印时,红妆染泪的千机图上,那朵被血晕开的并蒂莲。
那花瓣滑落的轨迹还清晰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伸手按住心口——那里还留着铁牛的血,带着体温的,鲜活的血。
那温度透过衣料渗入肌肤,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一击的冲击。
“我曾以为恨是刀,能劈开所有不公。”他声音很轻,却像晨钟撞破雾色,“可后来我看见铁牛为救我挡下鬼面刀,看见老向导用半条命替我们破阵,看见红妆在幻境里割破手腕,用血在墙上写‘走’字。”他指尖拂过记忆里那柄戒刀,刀刃上的血珠突然凝成了红妆腕间的檀木佛珠,“恨若困在一人心里,是毒;可若连成千万人的光,是火。”
记忆里的玄智瞳孔骤缩。
戒刀“当啷”落地,砸在虚空中溅起万千金芒。
那声响清亮而绵长,像寺庙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晃。
他望着玄智身后——那里不知何时浮起了铁牛的巨斧、老向导的阵盘、红妆的千机图,每样东西都裹着淡金色的光,像星子落进了银河。
“原来……”记忆里的玄智伸手去碰那柄巨斧,指尖刚触到斧刃,整个人便化作金粉,融入玄智心口的因果印里。
虚空里的金光路突然亮了几分。
玄智继续向前走,又有更多“前世我”从金光里走出:有持剑怒问“佛若不渡我,我便杀上灵山”的,有跪坐流泪“我本想做个好和尚”的,有捏着染血的将军令冷笑“原来我全家都死在帝王棋里”的。
他一一驻足,与每个“自己”对话。
说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执剑的“他”松开了剑柄;说到“过去心不可得”时,流泪的“他”摸了摸颈间的佛珠;说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时,捏着将军令的“他”突然笑了:“原来我追了三十世的仇人,和我一样,都是被线牵着的木偶。”
当最后一个“前世我”化作金粉没入因果印时,玄智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识海里“咔嚓”裂开。
他望着心口流转的九色印记,忽然明白老和尚临终前说的“渡人即是渡己”——那些他以为要独自扛的恨,早就在轮回里,被同伴们的血、汗、笑,酿成了渡人的船。
“轮回境·证果。”他低喃,虚空中的金光路突然变得清晰如昼。
尽头处,一座古旧佛殿的轮廓缓缓浮现,飞檐上的铜铃无风自响,声音里裹着轮回海的浪声。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的雪岭上,铁牛的巨斧正劈碎第七具行尸的天灵盖。
“老丈,抓紧了!”他吼了一嗓子,肩头的老向导发出虚弱的哼声。
风雪灌进领口,冻得他后颈发麻,可背上那点温热的重量让他不敢停——这是玄智临走前托付的人,是红妆说“能破镜湖幻境”的活地图。
行尸群又涌上来。
这些被怨气附体的尸体穿着各异:有商队的短打,有山民的粗布,甚至有具穿着玄色道袍,腰间还挂着半块“镇邪”木牌。
铁牛眼角抽了抽——这是三天前他们救过的游方道士,没想到死后也被卷进了轮回的局。
“操他娘的!”他抡起巨斧砸向地面,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路。
雪光顺着裂痕折射,在半空碎成千万点光斑。
行尸们发出尖啸,纷纷后退,腐肉接触到光斑的地方腾起青烟,腥臭扑鼻。
“光……能克怨气!”老向导突然抓住铁牛的衣领,枯瘦的手指几乎掐进皮里,“用冰面反光!快!”
铁牛眼睛一亮。
他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在冰面上划出深浅不一的刻痕——这是红妆教他的“机关反射术”,说是能让光线拐弯。
果然,雪光顺着刻痕折射成一片光网,行尸群像被泼了滚油的蚂蚁,瞬间乱作一团。
“走!”铁牛弯腰抄起老向导,踩着碎冰狂奔。
他能听见行尸们在身后撞碎冰面的声响,能闻到腐肉烧焦的腥气,可他不敢回头——他得活着把老向导带到镜湖,他得让玄智回来时,还能看见这帮兄弟都在。
而此时的红妆,正站在镜湖岸边,盯着腕间的归元钉。
那枚机关钉上的金光轨迹变了。
之前是零散的星点,现在却连成了一条线,直指湖中心那团终年不散的迷雾。
她伸手摸了摸湖面,冰碴子扎得指尖生疼——这镜湖看着像水,其实是万年玄冰所化,传闻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执念。
“玄智的意识没散。”她转头对刚赶到的铁牛和老向导说,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颤,“这金光……和他念《心经》时眼底的光一模一样。”
老向导眯眼盯着归元钉:“轮回之眼就在镜湖底下。当年三族大战,他们用轮回海锁因果,用轮回之眼镇业火。要解玄智的困局,得去那里。”
铁牛把老向导轻轻放在冰面上:“我背你。红妆姑娘,你带路。”
红妆点头。
她取出腰间的千机盒,转动机关,盒盖弹出七根细如牛毛的金链。
金链触到冰面的瞬间,玄冰发出“嗡嗡”轻鸣,像古寺里的梵钟。
“跟紧了。”她说着迈出第一步,冰面在她脚下裂开蛛网状的蓝光,“这是我家传的‘破冰引’,能开玄冰三息。三息之后……”
“之后老子用斧子劈!”铁牛咧嘴笑,巨斧在掌心转了个花,“咱兄弟几个,还没怕过什么三息五息。”
老向导突然抓住红妆的手腕。
他的手冷得像块冰,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姑娘,你看归元钉!”
红妆低头。
那缕金光突然剧烈震颤,像被风吹乱的烛火。
她刚要说话,头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是虚空碎裂的声音。
所有人抬头。
半空中裂开一道漆黑的缝,像谁拿剪刀裁开了天幕。
缝里漏出的金光裹着道身影,正急速坠落。
红妆的呼吸突然停滞——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那串檀木佛珠,那道即使坠落也保持着合十姿势的背影,不是玄智是谁?
“智!”她尖叫着冲过去,却在离玄智三步远的地方顿住。
玄智落地时没有踉跄,而是稳稳盘膝坐下。
他的眼闭着,睫毛上凝着细碎的金光,嘴角却挂着抹极淡的笑。
雪落在他肩头,很快被体温融化,在僧袍上晕开小片水痕。
“原来……轮回之眼,不是用来解开的,而是……”他的声音很轻,混着风雪钻进众人耳里,“封印的。”
红妆跪在他面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呼吸平稳,心跳有力,可他就是不肯睁眼。
她扭头看向铁牛,却见那汉子正盯着玄智心口——那里的因果印泛着九色光华,像朵开在血肉里的莲花。
老向导突然颤巍巍地指向湖边石壁。
众人望去,只见玄智方才坠落时,指尖在石壁上划出了几道浅痕。
雪落上去,很快显出模糊的轮廓——是个九宫格,中间一格刻着朵莲花,周围八格各画着不同的景象:古寺、战场、妖窟、仙门……
“他……”红妆喉头发紧,“他在画什么?”
铁牛挠了挠头:“管他画啥,等他醒了问不就得了?”可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着睡熟的孩子。
老向导却盯着那九宫图,眼神越来越沉。
他摸出怀里的罗盘,指针突然疯狂旋转,最后直指九宫图的中心——那朵莲花的位置。
风卷着轮回海的浪声掠过耳际。
红妆握紧玄智的手,感觉他掌心还留着虚空里的温度。
她望着石壁上的九宫图,忽然想起玄智融合因果印时说的那句话:“我要带着这些恨,去掀翻那座压着所有人的山。”
现在,山的轮廓,似乎终于露出了一角。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