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殿中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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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智的僧鞋刚碾上青石板,后颈便泛起细密的凉意。

那是一种像是夜露滑过皮肤般的刺骨寒意,让他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四壁符文的幽光像活物般顺着廊壁攀爬,在他僧袍上投下斑驳的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陈旧的气息,仿佛这地宫已千年未见天日。

恍惚间那些刻痕竟扭曲成无数张嘴——有的大张着喊冤,有的抿成线垂泪,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每一张面孔都在无声地呐喊,却能透过空气传来尖锐的耳鸣。

“师父……”铁牛的声音突然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巨斧在掌心转了半圈又重重砸地,震得脚下的石砖微微颤动。

“这墙……在抖?”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恐惧,仿佛听见了某种低频震动正从地底传来。

玄智伸手轻触最近的石壁。

指尖刚贴上刻痕,整个人便如遭雷击——无数细碎的呜咽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像有千万根银针扎在识海:“救我……求你救我……”有妇人的哭腔混着婴孩的抽噎,有老者的叹息裹着刀剑的嗡鸣,还有他最熟悉的、老和尚圆寂前那句“小施主,莫回头”的尾音。

他睫毛剧烈颤动,喉结滚动着吐出半句《地藏经》:“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话音未落,石壁上的刻痕突然亮得刺眼,那些呜咽声竟随着经文的韵律渐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

诵经时,他感受到胸口一阵温热,仿佛佛力从内而外驱散了阴寒。

“停!”红妆突然低喝,指尖捻起一缕空气。

她发间的银簪在幽光下泛着冷芒,凑近鼻尖时,玄智看见有极细的金属粉尘粘在簪尖,像是某种微尘在空气中漂浮。

“星轨罗盘在发烫。”她从腰间解下罗盘,青铜盘面的星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如同星辰错位。

“这些尘粒是劫念残片,吸多了会被执念缠住——当年我爹拆解九域锁时说过。”

铁牛立刻扯下腰间的粗布汗巾,三两下系在脸上:“俺皮糙肉厚,大不了多打几个喷嚏——”话没说完,他的巨斧突然当啷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惊起回荡在长廊中的余音。

玄智转头时,正看见铁牛的右腿被一团灰雾缠住,那雾气竟凝出形状:穿粗布裙的妇人抱着襁褓,妇人脸上有刀疤,襁褓里的婴孩额头还插着半截箭簇。

雾气冰冷刺骨,连玄智站在数步之外都感到一股彻骨的湿冷扑面而来。

“阿秀……小宝……”铁牛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旗,他踉跄着去抓那团雾气,却只攥了满手空,像是抓住了一捧流水。

“那年山匪劫商队,我……我以为你们是奸细……”灰雾里的妇人突然抬头,刀疤从左眼划到下颌,正是铁牛说过的、被他误杀的商队杂役母女。

她的目光空洞而哀怨,仿佛穿透了生死。

玄智一步跨到铁牛身侧,右手结印按在他后心。

掌心传来滚烫的温度——那是铁牛这么多年来,藏在最深处的悔恨在翻涌。

皮肤接触的一瞬,玄智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灼烧般的痛苦。

“因果如影,”他压低声音,“你当年挥刀是为护商队,错杀是业,悔恨是劫,但你这些年救的流民、护的商队,难道不是在补?”

铁牛的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撞击声清脆而沉重,仿佛敲在众人的心上。

他仰头时,汗巾滑到下巴,眼泪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泪水滴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灰尘。

灰雾突然散作星点,他抓起地上的巨斧,斧刃在石壁上擦出火星:“走!老子今天偏要把这劫砍个干净!”

长廊的尽头比想象中近。

当铁牛的斧尖磕到圆形大厅的门槛时,众人同时顿住脚步。

空气骤然变得沉重,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胸腔。

正中央立着块漆黑石碑,高约三丈,宽可四人合抱。

碑体冰冷坚硬,走近时甚至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寒意。

碑面像被泼了墨,却不断有面孔翻涌:穿龙袍的帝王攥着染血的玉玺,披道袍的邪修掐着婴儿的脖子狂笑,老妇人跪在破庙前啃树皮,最后一张脸让玄智的僧袍瞬间被冷汗浸透——那是灭他满门的邪修,眉心的朱砂痣红得像要滴下来。

他几乎能听到那人嘴角咧开时的狞笑。

“劫……劫念碑。”老向导的青铜铃掉在地上,滚到玄智脚边。

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佝偻着背后退两步,枯树皮似的手揪住玄智的衣袖,“我爷爷的爷爷说过,九域所有不甘心咽气的,执念都刻在这里头。”

玄智松开老向导的手。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着胸腔,撞得碑面上的邪修面孔都模糊了。

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敲在鼓膜上。

他一步步走近石碑,掌心刚贴上碑面,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他站在一片血海中央。

脚下是黏稠的液体,踩上去会发出咕噜的吸吮声。

孕妇捂着肚子在血里爬,书生举着断笔喊“不公”,小沙弥抱着老和尚的骨灰盒哭,最前面的高台上,无数条黑红色的丝线缠成巨茧,茧里传来闷吼:“杀!抢!夺!这才是人心!”

“原来……”玄智的声音被血浪卷走,“这劫不是天罚,是我们自己……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他闭起眼,脑海里闪过老和尚写在地上的“忍”字,红妆拆机关匣时翘起的嘴角,铁牛把热炊饼塞给他时粗糙的掌心。

那些温暖的画面像火,一点一点烧穿黑红色的茧。

“轰——”

碑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比归墟殿外更浓烈的怨气喷涌而出。

空气瞬间变得腥臭难闻,像是腐烂的尸骨和燃烧的硫磺混合在一起。

玄智感觉有双无形的手揪住他的衣领,整个人被拽进裂缝里。

黑暗中他听见红妆的惊呼,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玄智!”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缝隙深处有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披着龙袍,背对着他,指尖正抚过一面刻满星纹的青铜镜——和红妆的星轨罗盘,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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