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共业幻海

换源:

  玄智落入那片灰白海域时,耳中先涌进细碎的哭嚎——像是风里夹杂着无数孩童的啼泣、老人的呻吟、断剑入肉的闷响,层层叠叠地缠绕着他的心神。

海水漫过他的僧鞋,带着陈腐的腥气,像极了七岁那年将军府被血洗后,积在青石板缝隙里的雨水。

那气味刺鼻又熟悉,仿佛旧梦未醒,便已坠入轮回。

他抬头,见无数透明人形在四周漂浮——卖炊饼的老丈攥着半块焦黑的饼,那是他第三次轮回里救过的老人;被妖修掳走的小丫鬟攥着发带,发带上的茉莉香混着血腥,正是他在第七次轮回里追上的那拨邪修;还有更多面孔,是他在荒野战场背过的伤兵,在妖域秘窟里替他引开毒蜂的村童,甚至包括某个曾用匕首抵住他咽喉的杀手——当时那杀手说“我要替妹妹报仇”,而玄智后来才知道,那妹妹是被他前世误杀的。

“师父说,众生皆在业海里浮沉。”玄智抬手,指尖轻轻碰过老丈的肩膀,触感如冰凉的雾,却在他掌心留下淡淡的湿意。

透明人形突然凝固,老丈浑浊的眼睛转向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小师父,我那孙儿……他说要等我买饼回家……”

玄智的袈裟被无形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角拍打脸颊,带着微痛的现实感。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看淡这些,毕竟每个轮回结束后,他都会在月光下抄经,把那些哭喊声压进《金刚经》的字迹里。

可此刻当老丈的“孙儿”二字撞进耳膜,他忽然想起前晚在破庙借宿时,听见的孩童笑声——那是他从未有过的,被糖人哄着跑跳的童年。

“我听。”他蹲下身,与老丈平视,“您说,孙儿今年几岁?”

老丈的透明身体泛起涟漪,记忆碎片如潮水涌来:扎着羊角辫的小娃趴在门槛上,鼻涕挂在嘴边,攥着草绳当马骑,见他举着炊饼跑过来,摔了个屁股墩却笑得咯咯响……玄智的眼眶发热,他忽然明白师父临终前那句“渡人先渡己”的重量——原来他不是在渡这些故事,是在渡自己心里那座被仇恨冻住的冰山。

“当——”

一声清响从碑外传来,像是铜钟轻叩,震得海面泛起波纹。

玄智抬头,灰白海面倒映出红妆的影子。

她正踮着脚,指尖抵在碑面新浮现的符文上,罗盘在她掌心转得飞快,星石裂缝里的金光像活了似的,沿着她的腕脉爬向碑身。

“这不是封印。”红妆的声音混着海风钻进幻海,“是……账本。”她掏出怀里皱巴巴的“九域锁”图谱,对比着碑面流动的古字,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阿爹说过,三族大能设因果锁时,用众生愿力当锁链。你看这些‘求平安’‘求报仇’‘求往生’……原来都锁在这里。”

铁牛的闷哼打断了她的呢喃。

那汉子正单膝跪地,后背绷得像张弓,面前浮着个戴铁盔的虚影——玄智认得出,那是铁牛在第二十三次轮回里,为护商队误杀的敌军百夫长。

虚影手里的断剑抵着铁牛咽喉,剑刃却穿胸而过,在灰白海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那年我二十。”铁牛的喉结滚动,粗粝的手指抠进泥沙里,“你们冲过来时,我看见你怀里的兵符——和我阿爹战死时攥着的一样。我怕……怕你也会死,就先动了手。”他额头抵着地面,声音闷得像擂鼓,“若你未死,我替你喂三年战马,守三年城门,行不行?”

虚影的铁盔缓缓抬起。

玄智看见虚影眼底翻涌的血雾褪了,露出双和铁牛一样通红的眼。

它举起断剑,却没有刺下,而是轻轻碰了碰铁牛的额头。

下一刻,虚影化作千万点荧光,融入灰白海水中。

铁牛瘫坐在地,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傻笑:“原来道个歉,比砍十头妖兽还累。”

“玄智。”

这声呼唤像片羽毛,轻轻扫过玄智的灵台。

他转身,看见个穿月白道袍的女子立在浪尖。

她眉间点着朱砂,发间别着半支玉簪——正是前世灭门惨案里,那个被他塞进米缸的三岁小女娃。

此刻她的道袍上沾着血,玉簪断成两截,眼里燃着玄智曾在镜中见过的,一模一样的仇恨之火。

“我找你八百年了。”女子抬手,指尖凝聚起青金色的法力,“当年你师父救走你,却让我亲眼看着爹娘被剜心,看着哥哥被挂在城墙上……”她的声音发抖,法力光团却越聚越亮,“他们说我是佛道双骄,说我该普度众生——可我连自己的恨都渡不过!”

玄智没躲。

他望着女子眼底的碎光,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抄《金刚经》时,老和尚用戒尺敲他手背:“小和尚,你抄的不是字,是人心。”

他伸手,轻轻覆住女子的手腕:“我见过你在青丘山救被雷劈的小狐狸,见过你在寒潭边给饿鬼施食,见过你在雪夜里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叫花子……”他的声音像春溪淌过冰面,“那些不是假的。你恨的,从来不是我,是这世道的不公。”

女子的法力光团“啪”地碎裂。

她突然抱住玄智,哭声震得海水掀起浪花:“我好怕……怕放下恨,就忘了他们。”

“不会的。”玄智抚着她的背,袈裟被泪水浸透,“你记得米缸里的糖霜吗?你哥哥塞给你的,说‘妹妹乖,等打完仗,哥哥给你买十斤’。”女子猛地抬头,眼里的恨意褪成一片清明,“你看,爱比恨深。”

灰白海水突然剧烈翻腾。

玄智看见老丈的幻影牵着小娃的手走向远方,铁牛的敌军百夫长拍了拍他的肩,小丫鬟的茉莉发带飘起来,在风里编成个蝴蝶结。

原本混沌的海域像被擦过的铜镜,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轰——”

一声闷响从海底炸开。

玄智被无形的吸力拽着往下沉,海水灌进鼻腔,却不疼,只觉得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里,温暖得让他想睡。

他在下沉中看见一座青铜巨轮,轮盘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小字,中央两个篆体大字在发光——“共业”。

“玄智!”

红妆的尖叫穿透海水。

玄智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碑外的她跪在地上,罗盘星石的金光连成线,像根细弱却坚韧的绳子,试图拽住他。

可巨轮的转动声越来越响,他的指尖从光绳里滑出,坠入轮盘中央的黑洞。

碑面“咔”地恢复平静。

红妆扑过去,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听见里面传来渐远的水声。

她的罗盘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星石上的裂痕里,竟浮现出几个极小的字——那是玄智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极了他第一次抄经时的模样:“等我。”

铁牛走过来,把她散落在地的图谱捡起来。

风里飘来山桃花的甜香,他望着东边天空,忽然说:“那轮盘……我阿爹讲古时说过,共业轮盘转一圈,就是一纪因果。”他挠了挠头,“小和尚进去了,是不是要转这轮子?”

红妆没有回答。

她望着罗盘上跳动的金光,忽然想起玄智跃入碑前说的话:“我要做个有血有肉的人。”此刻星石上的光,正沿着她的掌心往心脏钻,像团小小的、温暖的火。

轮盘深处,玄智的身影被光流包裹着。

他抬起手,触到轮盘冰凉的青铜表面——上面刻着无数名字,有他的,有红妆的,有铁牛的,有老向导的,甚至有那个前世灭门的邪修。

轮盘还在缓缓转动,带起的风掀起他的袈裟,露出颈间挂着的半块玉牌——那是将军府的遗物,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玉牌背面刻着“玄”字,和轮盘上某个名字的位置,严丝合缝。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