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穹顶在头顶碎裂成石雨时,玄智的后背还残留着慧空推他时的力道。
那股力量如同一股热流,清晰可感地冲击着他的后背,让他的身体不由得向前趔趄。
他被无常拽着往前冲,袈裟下摆扫过满地崩断的沉香木珠,每一颗都硌得脚背生疼,那尖锐的痛感好似钢针直刺脚心。
智儿!慧空的声音混着石块砸地的闷响撞进耳膜,那声音急切而又带着几分担忧,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心头。
玄智回头的瞬间,老和尚的身影被血光裹成一团暗红,他枯瘦的手按在石碑上,黑血顺着碑文裂痕蜿蜒,像活过来的毒蛇,那黑血散发着刺鼻的腥味,直冲入鼻。
别回头!慧空的唇形比声音先到。
玄智喉头发紧,突然想起七岁那年,邪修屠城时,老和尚也是这样把他塞进佛龛暗格里,自己握着扫帚冲出门去——那时他后背也被推得踉跄,再睁眼时,老和尚的僧袍下摆沾着血,正蹲在他面前抹眼泪。
那僧袍上的血迹在他眼中格外刺眼,血腥气弥漫在小小的佛龛内。
到了!无常的低喝扯回神智。
暗门外的天光已经漫到脚边,玄智甚至能闻到雨后青苔混着香火的气息,那清新又带着淡淡烟火气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当他正要跨出暗门,周围的光线开始扭曲,空气的温度也陡然升高,热浪扑面而来,好似一堵火墙。
可就在他要跨出门槛的刹那,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刺骨的寒意,那寒意如同冰针穿透肌肤,让他的汗毛瞬间竖起。
那是种被毒蛇盯上的直觉。
玄智猛转头,密室角落的阴影里,有团模糊的轮廓正浮起——像个人,又像团被揉皱的黑雾,正对着他的方向。
那团黑雾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仿佛能冻结周围的空气。
他瞳孔骤缩,刚要开口,太阳穴突然炸开剧痛,那疼痛如同一把利刃在脑袋里疯狂搅动。
耳畔的轰鸣变成了某种粘稠的嗡鸣,眼前的天光开始扭曲。
无常拽着他的手在腕间一松,玄智踉跄着栽进一片灼人的热浪里。
焦味先冲进鼻腔,那刺鼻的焦味如同恶魔的触手,紧紧地缠住他的嗅觉。
他扶着膝盖咳嗽,再抬头时,四周全是翻涌的赤焰。
火焰没有温度,却像有生命般舔舐他的皮肤,每一下都带起细密的鸡皮疙瘩,那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震得他耳膜生疼。
脚边的地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缝隙里渗出暗红的液体,腥得像陈血,那股腥味浓重得让他几近作呕。
小和尚。
阴恻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那笑声如同指甲刮过玻璃,尖锐而又刺耳。
玄智抬头,只见火焰中凝出个青面獠牙的影子——它的脸是模糊的,却能看清嘴角咧到耳根的狰狞,指甲长得像弯钩,正从半空缓缓垂落。
业火恶灵。
玄智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轮回海志》里的记载:每渡贪嗔痴三劫,必见心魔幻相,业火幻相专噬执念。
可他的执念...七岁那年屠城的邪修?
还是老和尚染血的袈裟?
怕么?恶灵的声音像指甲刮过铜盆,怕就跪下来,求我饶你。
玄智后退半步,后腰抵上灼热的石壁,那石壁的热度如同烙铁,瞬间烫得他皮肤生疼。
他摸到怀中的《金刚经》抄本,纸页被冷汗浸得发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默念着翻到熟悉的章节,声音却发颤,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火焰突然暴涨三尺。
恶灵的利爪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在石壁上留下半尺深的抓痕:嘴硬!
你以为念几句经就能挡我?
你师父都死了,你那点慈悲,早被业火烧干净了!
慈悲?
听到恶灵提及师父可能死亡,玄智的内心一阵翻涌。
他开始思索生死的意义,生为何而生,死又是否真的是终结。
这生死之间,慈悲又该如何安放?
他的思绪在混乱中挣扎,试图从佛法中寻找答案。
玄智的指尖在经书上蜷缩。
他想起慧空最后看他的眼神——那眼神和二十年前在佛龛里如出一辙,温柔得像春夜的雨。
可此刻,那具被血光包裹的身体,是不是已经和密室一起被埋了?
你怕他死!恶灵突然尖笑,你更怕自己救不了他!
你以为你读了三千卷佛经就能渡人?
你连自己都渡不过!
玄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第一次跟着慧空扫塔,老和尚用扫帚尖点着青苔说:智儿,这青苔像不像你心里的执念?
扫得太急会伤砖,扫得太慢会生根。可现在,他心里的青苔正顺着血管疯长,勒得他喘不过气。
不要放弃。
轻柔的女声从背后飘来。
玄智猛回头,只见火焰中站着个素衣女子。
她的脸被火光映得柔和,发间插着支竹簪,腕上的银铃随着抬手轻响——那铃声像极了古寺晨钟,竟让翻涌的火焰自动退开三尺。
你是谁?玄智脱口而出。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向他怀中的经卷:你师父教你读经时,说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住相布施生执着,住恐生惧亦为相。
玄智的呼吸突然一滞。
那年他十四岁,在藏经阁抄《金刚经》抄到应云何住时发了呆。
慧空端着茶进来,茶盏里浮着片银杏叶:智儿,你看这叶子,落在水里就随水走,落在石上就等风来。
心若能像这叶子,还怕住哪里?
你心里怕的不是业火。女子的银铃又响,是你不敢承认,你怨。
怨当年没能护着将军府满门,怨自己读了那么多经却救不了师父。
玄智的眼眶突然发烫。
他想起七岁那天,他缩在佛龛里,听着府外的喊杀声,攥着母亲留下的玉牌哭到窒息——那时他就怨,怨自己太小,怨自己没用。
后来读经时,他总把无嗔二字描得特别重,可那些墨痕底下,藏的全是没说出口的怨。
怨也是相。女子的手按上他的肩,你师父用命推你出密室时,可曾怨过?
他渡的是你,你要渡的,是你自己心里的那团火。
玄智闭了闭眼。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敲进骨髓里。
他松开攥得发疼的经卷,指尖抚过被冷汗浸透的字迹,轻声念道:须菩提,于意云何?
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他的声音渐渐稳了,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何以故?
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火焰突然发出尖啸。
玄智睁眼时,恶灵的身影正在扭曲——它张牙舞爪的样子变得模糊,像被风吹散的墨。
女子的银铃响得更急,他怀里的经卷自动翻页,《金刚经》的经文在火光中浮起,每一个字都泛着淡金的光。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玄智的声音里有了晨钟的清亮,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最后一个来字出口时,满空的火焰突然坍缩成一个红点。
玄智只觉得一阵失重感袭来,耳边风声呼啸,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竹香。
他站在一片竹林里。
晨露从竹叶上滴落,打湿了他的僧鞋,那清凉的触感从脚底蔓延开来。
远处传来清越的鸟鸣,风过处,竹影在他袈裟上摇晃,像谁在轻轻抚过。
玄智摸了摸怀中的经卷,纸页已经干透了。
他抬头望向竹林深处,那里有座被竹影半掩的小亭,亭中似乎坐着个人——可等他眯眼去看,那身影又融在晨雾里,只留下半句模糊的话,随着风飘进耳朵:
该醒了,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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