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露顺着叶尖坠下,正落在玄智僧鞋的鞋尖。
那晶莹的竹露,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像一颗剔透的珍珠。
凉意顺着麻线渗进袜底时,他才确信自己不是仍陷在业火幻相中——那股焦糊的硫磺味早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竹劈开时才有的清苦香气,混着晨露里沾的草腥,直往鼻腔里钻,那气味清新而独特,让他的嗅觉为之一振。
醒了?
银铃声比幻境里轻些,像檐角铜铃被风掀了个边儿,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悦耳。
玄智转头,见那女子正站在两步外的竹影里,月白衫子被晨雾洇得发潮,鬓边银铃随着她抬臂的动作轻颤,倒把她眼尾的笑纹晃得更明显了。
那淡淡的笑纹,在柔和的晨光中显得格外亲切。
他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刚经》的经卷还在,纸页虽干了,边角却留着被冷汗浸皱的痕迹。这是
你心里的竹林。女子指尖拂过身侧竹枝,沾了露水的竹叶便顺着她手劲弯成月牙,那竹叶上的露珠,在她指尖滚动,凉凉的触感。业火炼的是外相,这里照的是本心。
你师父说该醒了,醒的不是肉身,是困在执念里的魂。
玄智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幻境里那句模糊的智儿,想起七岁那年老和尚推他出密室时,也是这样哑着嗓子喊他的小名。
风掠过竹林,带起几片新叶落在他袈裟上,那新叶嫩绿嫩绿的,轻轻触碰着他的袈裟。
他突然发现,这竹林的布局竟与师父当年隐居的小庙后山有七分相似——青竹疏疏朗朗,连竹节上被山雀啄出的小圆洞都像照着模子刻的。
跟我走。女子已转过身子,银铃在腰间荡出细碎的响,那细碎的响声,像一首轻快的乐章。你要找的,不在脚下。
小径藏在竹影深处,石缝里爬着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那滑腻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玄智跟着走了半柱香,鼻尖先触到了水腥气——等转过最后一丛斑竹,一座青石桥便横在眼前。
桥身爬满墨绿色的藤萝,桥洞下溪水撞着卵石,叮咚声里裹着碎玉似的清响,那清脆的水声,在耳边欢快地跳跃。
看水里。女子停在桥头,银铃忽然静了。
玄智俯身,溪水映出的却不是他的倒影。
首先漫上来的是铁锈味。
很重,像有人拿三棱箭捅穿了他的甲胄,血顺着护心镜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把铺地的方砖染成紫褐色。
那沉重的铁锈味,刺激着他的鼻腔,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听见自己喊护着夫人,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铜锣——那是他的声音,却比现在粗粝许多,带着沙场里滚了十年的烟火气。
一阵晕眩袭来,他的思绪被强行拉扯到另一个场景。
画面突然跳闪。
他看见自己穿着玄色将军铠,站在演武场中央,手里提着带血的剑。
那带血的剑,剑身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触感冰冷。
对面跪着个穿皂衣的校尉,脖颈处的伤口还在冒血泡:末将...末将也是被逼的...那妖道说...说将军府有龙气...
够了!玄智踉跄后退,后腰撞在桥栏上。
那桥栏冰冷而坚硬,撞上去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汗,袈裟下摆浸在溪水里,凉意顺着腿往上窜,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腥气。
女子没说话,只是将帕子递过来。
帕子上绣着半朵未开的莲花,针脚细密得像雨丝。
那细密的针脚,摸上去光滑而柔软。
玄智接过时触到她指尖的凉,突然想起幻境里那双手按在他肩头的温度——原来不是幻觉,是真的。
那校尉是我亲卫。他声音发颤,我教他使枪,教他认军阵图...他儿子满月时,我送了对银锁片。
溪水又泛起涟漪。
这回他看见的是将军府的后园。
梅树底下摆着石桌,小女儿正踮着脚够他腰间的玉牌,奶娘在身后追,银铃铛似的笑。
那清脆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夫人端着茶盏站在廊下,鬓边的珍珠簪子闪着光——下一刻,梅树被砍倒了,石桌被劈碎了,小女儿的银锁片滚进血里,沾着脑浆的刀片子正往夫人脖颈上落。
玄智从那可怕的场景中惊醒,耳边传来的是桥下溪水的叮咚声,眼前是女子递过来的绣着莲花的帕子,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仍在石桥之上。
玄智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七岁那年缩在佛龛里的自己,原来不是第一次躲在暗处看家人被杀。
原来这具身体里,还藏着另一具更痛的魂。
业火为什么专挑将军府的惨象?女子突然开口,因为你不敢承认,这两世的血债,都烙在同一块骨头上。
玄智猛地抬头。
她的眼睛在晨雾里亮得惊人,像两盏点在佛前的长明灯:你怨七岁的自己太小,怨前世的自己太蠢——可你师父圆寂前说什么?
智儿,渡人先渡己。
你连自己心里的窟窿都填不上,拿什么渡九域?
溪水突然静了。
玄智望着水面,这回映出的是他自己的脸。
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可眼底的阴云正在散,像被风撕开的雾。
他摸出怀中的经卷,指尖抚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行字——墨迹被汗水泡过,晕开的痕迹倒像朵绽开的莲。
我怨的不是自己。他轻声说,是怨这因果太狠,偏要拿我最亲的人开刀。
那又如何?女子弯腰拾起块卵石,扔进溪里。
水花溅起时,前世的画面碎成千万片,随波逐流而去,你师父用命推你出密室,是要你活着渡人;前世的你拼到最后一口气,是要护着该护的人。
你看这些碎片——她指向水面,哪一片里有放弃二字?
玄智忽然笑了。
那笑带着点涩,却比他这十年念过的所有经都干净:我懂了。
不是要我忘了这些,是要我带着这些,接着往前走。
女子也笑了。
她银铃又响起来,比刚才脆了几分:走罢,前面还有东西要你看。
玄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些,石桥那头的林子里漏出片亮堂——像是片草地,沾着露水的草叶在风里晃,远远瞧着,倒像谁把碎金子撒在绿缎子上。
他提起袈裟下摆,跟着女子踏上石桥。
溪水在脚底下唱,竹影在肩头晃,怀里的经卷突然轻了,轻得像片刚落下的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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