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智的僧鞋碾过碎石时,那点暗红的光又闪了闪。
他停下脚步,低头注视着地面上忽明忽暗的微弱反光,空气中浮尘被山风卷起,带来一丝金属锈味。
他蹲下身,用指尖拨去浮土,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铜铃——和阿桃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枚,纹路一模一样。
铜铃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痕,像是承受过无数岁月的撕扯。
指腹划过那些凹陷的纹路,竟隐隐传来一丝温热,仿佛有生命在低语。
“师父?”小豆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发颤的甜,“那铃铛好旧呀,会响吗?”
玄智喉结动了动,将铜铃塞进袖中。
袖口摩擦铃铛发出极轻的“叮”声,像是一声遥远的叹息。
山风卷起他袈裟的下摆,露出脚边新踩的泥印——是方才小豆子跑过来时留下的,暗红里混着金粉,像被揉碎的夕阳。
阳光洒在他肩头,带着余温。
“会响的。”他摸了摸小豆子发顶翘起的呆毛,掌心感受到那根呆毛倔强地挺立着,“等歇够了,咱们试试。”
驿站木门在铁牛的肩膀下“吱呀”一声裂开条缝。
腐朽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呻吟,仿佛不愿被打破沉默。
老向导扶着门框往里探了探,枯枝似的手指在门框上蹭了蹭,沾了满手灰:“这门轴没锈死,半月前有人动过。”
“管他谁动的!”铁牛把大铁锤往地上一墩,震得青砖直颤,震落墙角蛛网上的一粒露珠,滴落在他靴尖,溅出清脆的回音。
“老子先找块干净地儿躺会儿,这腿肚子比打了十场架还酸。”他踹开脚边半块碎瓦,惊起几只扑棱棱的灰雀,翅膀带落梁上积年的尘土,在夕阳里飘成细雪,落在众人的肩头、发间。
红妆的身影从驿站后墙翻进来时,玄智正用朱砂在西墙画镇魂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与朱砂混合的味道。
她腰间的机关匣叮当作响,发梢沾着两片野菊,花瓣边缘微微蜷曲,似乎刚从某处荒野折来。
“东南西北四个角都埋了千机钉,触发线连到我腕间的铜环。”说着晃了晃手腕,银环相撞的清响里混着极细的“咔嗒”声,如同某种精密仪器的计时器正在倒数。
玄智笔下的莲花纹微微一顿。
他能听见红妆话音里压着的紧绷——这姑娘向来把机括声当调笑的由头,如今连机关匣都收得格外利落。
“辛苦。”他转头时,正撞进她沾着草屑的眼睛,像两尾在溪石间蹦跳的鱼,映着残阳,闪烁不定。
“歇会儿?我这儿快好了。”
“等你画完再说。”红妆扯下块帕子擦手,帕角绣着半朵残梅——是她阿娘留下的。
她瞥向缩在灶膛边烤火的小豆子,那孩子正把冻红的手往铁牛怀里塞,铁牛嘴上骂着“小崽子凉得像块冰”,胳膊却悄悄拢得更紧。
老向导蹲在门槛上,用枯枝在地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嘴里念叨的不知是哪门子咒语。
风掠过他的白发,带来远处山谷的回声。
突然,风停了。
空气仿佛凝固,连尘埃都不再浮动。
玄智手中的笔“啪”地断成两截,墨汁飞溅在地面,晕染出诡异的图案。
他抬头,看见最后一缕夕阳被乌云吞了个干净。
屋檐下的老鸦扑棱着翅膀窜向天际,叫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惊惶,仿佛预感到某种灾厄降临。
红妆的铜环突然发烫,她猛地扯断触发线,机关匣“唰”地弹出半尺长的刀刃:“血月!”
众人抬头。
一轮暗红的月正从云后挤出来,像被泡在血池里的磨盘。
血色月光洒落,照在青砖上,砖缝渗出黑褐色的水,如毒液般缓缓流淌;墙皮簌簌往下掉,剥落后露出内部蠕动的黑色物质。
连铁牛的大铁锤都蒙上了层灰——不是尘土,是某种正在腐烂的东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小豆子“哇”地哭出声,往玄智怀里钻:“师父师父,月亮流血了!”
“影流的味儿!”铁牛抽了抽鼻子,肌肉块块隆起,鼻腔里充斥着腐肉加硫磺的骚气,“老子在乱葬岗闻过这股子骚气,准是那老东西阴魂不散!”
玄智的菩提串突然勒进掌心,指节泛白。
他望着墙上刚画了一半的镇魂符——朱砂在血月下泛着妖异的紫,原本庄严的莲花纹扭曲成了蛇信子,仿佛随时会从墙面爬下来。
“因果锁链。”他低声说,声音像浸了冰水,冷得让人脊背发麻,“他们被因果锁链附体了。”
话音未落,驿站四角腾起黑雾。
白骨、赤眉、灰鳞的身影从中走出,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转着,眼眶里的幽火直往众人脸上舔。
白骨的指骨戳着玄智:“你救得了小豆子,救得了铁牛,救得了这老不死的?”赤眉的舌头拖在地上,每说一个字就溅出黑血:“每救一人,前世罪孽更深——你当自己是菩萨?不过是轮回的燃料!”
红妆的机关匣在掌心转了个圈,十二枚破煞钉“咻咻”钉进四角。
钉尖冒起青烟,黑雾却像活物般裹住钉子,顺着机关线往她腕间爬。
“玄智!”她咬着牙扯断机关线,腕子上立刻多了道血痕,“他们的魂被锁链捆着,普通机关破不了!”
玄智摸出袖中的铜铃。
那铃铛在血月下泛着暖光,和阿桃临终前的温度一模一样。
他突然明白方才碎石下的红光是什么了——是阿桃用最后一丝执念,给他指的路。
“小豆子,捂上耳朵。”他把孩子塞进铁牛怀里,又对老向导说,“老丈,念《往生咒》。”转身时,袈裟在血月下翻起暗红的浪,“红妆,把机关镜转过来。”
红妆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她抄起腰间的机关镜,镜面在血月下折射出七道金光——那是她用二十四种贵金属熔铸的,专门破阴邪幻象。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玄智的声音不大,却像晨钟撞进每个人的心肺。
白骨的指骨“咔”地断了半截,赤眉的舌头蜷缩成蛆虫,灰鳞身上的鳞片簌簌掉落。
机关镜的金光里,浮现出三幅画面:
白骨跪在影流脚下,捧上自己的头骨:“求大人让我再见女儿一面。”
赤眉把毒酒灌进自己喉咙,血沫子溅在影流靴上:“我要她后悔当初嫌我穷!”
灰鳞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还在跳动的心脏:“我要那负心汉和我一起下地狱!”
“你们也是受害者。”玄智的声音里有了暖意,像春雪化进山涧,“因果锁链锁着你们的执念,却锁不住你们本来的善。”他咬破食指,在掌心画出个“舍”字——那是老和尚圆寂前在他手心里写的,说等他真正明白“舍”的意义,就能找到自己的路。
轮回钥突然发烫。
玄智能听见钥匙里传来老和尚的声音,阿桃的笑声,还有红妆第一次见他时说“小师父,你袈裟上的补丁真丑”的调侃。
金光从他掌心涌出,裹住三团残魂。
白骨的指骨摸向虚空中的女儿,赤眉的眼泪冲掉了脸上的黑血,灰鳞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要触碰什么温暖的东西。
“谢谢......”
“对不起......”
“我不恨了......”
三团残魂化作三缕青烟,钻进轮回钥的纹路里。
影流的身影从血月里坠下来,浑身冒着火,却不是业火,是悔恨的火。
“你……终究也会明白……”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灰,“因果锁的从来不是别人……”
血月开始褪色。
驿站的青砖不再渗黑水,墙皮也不再掉,连梁上的尘土都重新落回原处。
小豆子从铁牛怀里探出头,吸了吸鼻子:“师父,月亮不流血了!”
玄智低头,看见掌心里的轮回钥泛着暖黄的光,像被谁温柔地擦过。
他轻轻转动钥匙,听见里面传来九道不同的风声——那是九域本源在召唤。
红妆走过来,把帕子按在他渗血的食指上:“疼吗?”
“不疼。”玄智笑了,眼角有泪,却被血月最后的光映得发亮,“我好像……摸到点因果的边了。”
铁牛把小豆子举过头顶:“管他什么因果,老子今晚要吃驿站灶膛里的野味儿!”老向导拍了拍他的背:“莫要动火,这驿站的梁木……”话音被小豆子的欢呼声盖了过去。
风又吹起来了。
玄智望着渐隐的血月,把铜铃系在腰间。
那是阿桃留给他的,也是因果留给他的——不是锁链,是钥匙。
他握紧轮回钥,指节发白,却笑得很轻:“下一站,该找九域本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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