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褪成淡金色月牙时,驿站的青砖缝里渗出最后一滴黑水,在地面洇开一滩幽暗的痕迹。
夜风卷着潮湿的腥气掠过屋檐,檐角铜铃轻响,像谁在远处低声啜泣。
玄智垂在身侧的手指还在微微发颤,掌心轮回钥的温度却像老和尚圆寂前覆在他额角的手,暖得人心尖发酥。
那温度顺着掌纹缓缓流淌,竟让他想起七岁那年冬日,老和尚握着他冻僵的小手,指尖也是这般温热。
他缓缓合拢手掌,钥匙表面突然裂开一道蛛网状的细纹,像是老茶碗年久失修的冰裂纹,隐约透出内里翻涌的金光,仿佛有某种沉睡之物正在苏醒。
“小师父!”红妆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喘息,不知何时已凑到他身侧。
少女本就生得娇小,这一踮脚,发间那截藏青缎带扫过他袈裟的补丁,带着股极淡的沉水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与铁锈气息。
“钥匙在抖。”她仰头望着他,眼底映着钥匙裂痕中流转的微光。
玄智低头,见她眼尾沾着点方才血月映的红,正盯着他掌心发怔。
他屈指轻轻叩了叩钥匙裂痕,指节传来细密的震颤,像有活物在钥匙里挠他手心,痒中带痛。
忽然想起老和尚圆寂前说的“因果不是锁,是钥匙”,喉间便有些发紧——原来这钥匙,是要等他真正触到因果的温度,才肯开口说话。
“佛珠。”他突然开口。
红妆立刻从他腰间解下那串檀木佛珠递来,指腹擦过他渗血的食指时顿了顿,又更快地收回手。
那一瞬,檀香混着血腥气窜进鼻腔,玄智闭了闭眼,将佛珠轻轻按在裂痕上。
“咔——”
细微的脆响里,轮回钥像被掰开的胡桃,从裂痕处裂开两半。
一枚巴掌大的金片“当啷”掉在他掌心,边缘还沾着细碎的铜锈,却掩不住上面用星图般的纹路刻着的山川河岳,仿佛整片大地都浓缩在这薄金之中。
红妆凑得更近,发顶的绒花扫过他耳垂:“北冥雪域……”她指尖轻点金片上那片连绵的雪山,声音微微发颤,“我阿爹以前给皇室造机关匣,匣底刻过九域舆图,极北之地的雪线走势,和这个分毫不差。”
玄智望着金片上蜿蜒的冰脉,《大藏经·火劫篇》的经文突然在脑海里翻涌:“业火起于贪嗔,镇于极寒;极寒之地,藏九域本源……”他喉头动了动,想起七岁那年屠城的邪修,他们身上缭绕的业火也是这般灼人,“或许……”
“师父!”稚嫩的唤声打断他的思绪。
小豆子不知何时挣开铁牛的手,小跑着扑过来,沾着草屑的小脑袋撞在他袈裟上,带着体温的重量压得他一个趔趄。
铁牛跟在后面挠头,腰间佩刀晃出半尺寒光:“这小子说要给师父揉手,非不让我抱。”
玄智蹲下身,小豆子立刻捧住他渗血的食指,热乎乎的小舌头就要往上舔。
他慌忙偏头避开,却见孩子眼睛亮得像星子:“师父,我们是不是快找到答案了?”
答案?
玄智望着小豆子鼻尖沾的泥点,想起自己七岁时也问过老和尚同样的话——那时他缩在破庙梁上,看着满城大火里老和尚背着他跑,问“为什么他们要杀我全家”。
老和尚说:“答案不在终点,在你走的每一步里。”
“答案在路上。”他伸手揉乱小豆子的毛茬,抬头正撞进红妆的视线。
少女倚着驿站门框,金片在她指间流转,映得她眼波也泛着金光。
“老东西凑个热闹。”老向导的声音从院角传来。
这驼队里最年长的老者正蹲在石磨旁,枯树皮似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
他抖开油布,里面躺着卷发黑的皮卷,边缘还带着焦痕:“五十年前走漠北,老驼队被马匪劫了,就剩这卷图。”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总想着……或许能派上用场。”
皮卷展开时,玄智听见红妆倒抽一口冷气。
泛黄的皮纸上,用朱砂描着的山脉轮廓,竟与金片上的冰脉严丝合缝!
“嗡——”
金片突然震动起来,震得玄智掌心发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金光已从金片里窜出,在半空凝成幅流转的光图。
九座形态各异的大陆浮在光雾里,每座大陆中央都有个米粒大的亮点,最北边那座雪山环绕的大陆上,亮点正灼灼发亮。
“北冥雪域。”玄智轻声念出地名,目光扫过光图时,忽然想起影流消散前说的“因果锁的从来不是别人”。
原来九域本源不是藏在什么秘境,是藏在每个被因果锁住的人心里——他救的三缕残魂,老向导的皮卷,红妆的机关术,小豆子的信任……都是钥匙上的纹路。
“走吧。”他站起身,将金片小心收进怀里。
红妆已经开始收拾行囊,铁牛把小豆子扛在肩上,老向导默默将皮卷塞进他手里:“这图认路准。”
风突然大了起来。
玄智刚抓住红妆的手腕,便觉脚下一空。
轮回海的吸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像只无形的手攥住他的魂魄往深处拽。
红妆的绒花被吹得乱飞,小豆子尖叫着扑进他怀里,铁牛的佩刀“当啷”掉在地上,老向导的油布包被卷上半空。
“抓紧!”玄智吼了一嗓子,手臂勒得发红。
他看见轮回海的漩涡里浮起无数光点,是前四十九次轮回里他救过的人,阿桃的银铃,老和尚的木鱼,还有第一次轮回里那个被他用《金刚经》点化的小贼……那些光点撞在他心口,烫得他眼眶发酸。
下一秒,刺骨的寒意裹着雪粒劈头盖脸砸下来。
玄智踉跄着栽进雪里,怀里的小豆子冻得直打哆嗦。
他抬头望去,入目是漫山遍野的白——雪岭像被刀削过的青玉,冰锥从崖壁垂下,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红妆跪在他身侧拍雪,睫毛上结了层白霜:“这里……是北冥雪域?”
铁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被冻僵的闷哑:“他奶奶的,这鬼地方比漠北还冷!”
玄智抹掉脸上的雪,掌心的轮回钥还在发烫。
他望着远处被雪雾笼罩的山巅,那里有团若隐若现的金光——是九域本源在召唤,也是因果的下一环。
“走。”他拍掉身上的雪,把小豆子裹进自己袈裟里,“答案,该找到了。”
风卷着雪粒掠过冰原,在众人身后吹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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