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锥坠落的闷响在空旷的冰宫中炸开,老向导突然发出破锣似的尖叫:“出口被封了!”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铁牛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皮里——方才他们狂奔而来的山坳入口,此刻正被无数坠落的冰棱砸成一片狼藉。
半人高的雪堆早已被压成坚硬的冰坨,连条蛇都钻不过去。
寒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夹杂着冰块碰撞的“咔嚓”声,仿佛整座冰宫都在震颤。
红妆的刻刀“当啷”掉在冰面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耳边回荡。
她反手抓住小豆子后领将人拽到身后,发尾沾着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一股凉意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依旧紧紧攥住那孩子的衣襟。
视线扫过冰宫穹顶时,她瞳孔猛地一缩——穹顶裂开道半臂宽的缝隙,漏下的天光像把银剑,正戳在他们头顶五丈高的位置。
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冰尘,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斑。
“爬上去!”她拽住玄智僧袍下摆,声音里带着股狠劲,“那裂缝直通冰面!”
铁牛粗重的喘息声盖过了冰宫崩塌的轰鸣。
他胸口起伏如鼓,呼出的白气在脸上凝成一层薄霜。
他把老向导往地上一放,弯腰用蒲扇大的手掌拍了拍自己肩头:“我当人梯。”话音未落,后背的兽皮袄就被冰碴划破道口子,露出底下青黑的肌肉,隐隐泛着古铜色光泽。
玄智摸了摸小豆子冻得通红的耳垂,指尖触感冰冷又柔软。
这孩子正咬着嘴唇发抖,睫毛上还挂着方才没擦干净的泪。
他蹲下身,把小豆子举过头顶:“抱紧师父脖子。”
小豆子立刻圈住他脖颈,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耳垂上,像只受了惊的小奶猫。
玄智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心跳贴着他胸口一起震动。
老向导缩在铁牛脚边,枯树皮似的手攥着自己的裤腰带,喉结动了动:“我...我先上?”
“您老最重。”铁牛蹲得更低些,膝盖压得冰面“咔”地裂开细纹,脚下传来冰层深处低沉的呻吟。
“玄智师父送小豆子,我托您老腰。”他话音未落,玄智已抱着小豆子踩上他肩头。
铁牛的肌肉瞬间绷成铁疙瘩,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却还能腾出一只手托住老向导后臀,把人往上一送。
他的呼吸沉重,汗珠滴落在冰面上,瞬间凝成晶莹的冰珠。
“到了!”小豆子突然喊。
玄智仰头,看见老向导正趴在裂缝边缘的冰面上,冻得发紫的手拼命抠着冰缝,指节已经泛白。
他踮起脚,将小豆子举过裂缝,老向导立刻扑过来接住。
孩子的哭声混着冰棱坠落声,在冰宫里撞出回音,一圈圈震荡开来。
“红妆!”玄智转身,僧袍下摆结的冰碴子“噼啪”碎裂,雪花溅落在他脸上,迅速融化成水珠。
红妆已经踩着铁牛另一条腿爬上来,发间的木簪不知何时掉了,乌发披散着扫过他手背,带着一丝淡淡的檀香。
她伸手勾住他脖颈,靴底在铁牛肩头打滑时,玄智分明听见铁牛闷哼一声——这汉子的膝盖早被冰面硌得渗出血来,在雪地上洇出两朵暗红花,如同盛开的梅花。
“走!”红妆推他后背,掌心传来的温度穿透衣物,让他心头一震。
玄智单手撑住裂缝边缘,另一只手拽着红妆往上拉。
老向导和小豆子在上面拼命拽他僧袖,冰棱擦着他耳尖坠落,割得脸颊生疼,血珠滚落,滴在红妆衣襟上。
等两人都翻上裂缝,铁牛才直起腰,指节捏得咔咔响:“我最后——”
话音戛然而止。
玄智刚要伸手拉铁牛,脚下冰面突然“轰”地裂开。
他整个人往下一沉,僧鞋踩了个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风灌进领口的瞬间,他听见红妆的尖叫,看见小豆子哭花的脸,还有铁牛扑过来却够不到的手——冰渊里的寒气像毒蛇,顺着裤管往骨头里钻,刺骨的冷意让他的意识一阵恍惚。
“抓住!”
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手腕。
玄智低头,看见红妆的机关绳索正绕在他腕间,另一端攥在她手里。
她整个人趴在冰面上,后腰抵着裂缝边缘,发梢垂进冰渊,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绳索勒得他手腕生疼,却让他想起七岁那年,老和尚用同样的力道攥住他手腕,把他从屠城的大火里拖出来。
“松手。”他哑着嗓子,“你拉不动。”
红妆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另一只手抠着冰缝,指腹被冰碴划得鲜血淋漓:“玄智,你说过因果锁困不住活人。”她眼尾的泪被风吹成冰珠,“你要困死我?”
玄智喉结动了动。
下方传来冰宫彻底崩塌的轰鸣,震得冰面簌簌发抖。
他突然发力,借着下坠的势头往上一蹿。
红妆闷哼一声被带得往前滑,两人的额头重重撞在一起。
玄智趁机抓住裂缝边缘,另一只手攥紧绳索,拼尽全力翻了上去。
铁牛的手掌几乎要碰到他靴底。
“铁牛!”小豆子哭着扑过去。
铁牛仰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老子这身子骨,摔不死。”他拍了拍自己胸脯,冰甲上的碎冰簌簌往下掉,“你们先走,我从冰宫侧门绕——”
“轰——”
冰宫穹顶最后一块巨冰砸下。
铁牛的话被吞进轰鸣声里,只余下他仰头的轮廓,像尊被突然截断的石像。
红妆死死攥住玄智胳膊,她的指甲刺进他肉里,比冰渊的寒气更疼。
玄智望着冰渊里腾起的冰雾,听见小豆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老向导跪在地上直磕脑袋,额头很快肿起个青包。
他摸了摸袖中冰心玉,凉意顺着经脉爬遍全身——方才在冰镜前看见的“因果之锚”四个字,突然在他脑海里炸响。
“走。”他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铁牛说得对,他能绕出来。”
红妆盯着他,突然松开手。
她从怀里摸出半枚轮回钥,和玄智掌心的冰心玉轻轻相碰。
两道光华突然缠在一起,在雪地上投出幅光影地图:青山叠嶂间浮着座黑黢黢的城池,城门口飘着白幡,连月光都是青灰色的。
“幽冥鬼境。”红妆的声音发颤,“我爹的机关手记里提过,那是九域最凶的因果坟场,专门镇...镇杀孽过重的魂灵。”
玄智望着地图里翻涌的黑雾。
他想起在第三十次轮回里,遇到的那个夜枭妖修。
那妖怪当时啃着人骨笑:“小和尚,你总说要拯救众生,可你知道吗?放过自己,比渡尽苍生容易多了。”
“师父?”小豆子抽抽搭搭地拽他僧袍。
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却亮得像星子,“我们...是在做正确的事吗?”
玄智低头。
小豆子的手很小,指节还带着奶娃娃的软乎气。
他想起自己七岁那年,也是这样攥着老和尚的衣角,问:“师父,那些杀我全家的坏人,会下地狱吗?”老和尚摸他脑袋:“地狱不在地下,在人心。”
此刻冰原的风卷着雪粒打在他脸上,冰凉的颗粒在皮肤上留下细微刺痛。
他望着天际翻涌的乌云,突然觉得那团黑沉沉的云,像极了当年屠城的邪修身上的魔气。
他摸了摸小豆子的头,又看了看红妆染血的指腹,最后把轮回钥小心收进怀里。
“走吧。”他转身时,僧袍带起的风卷走了小豆子脸上最后一滴泪,“下一个世界,等着我们。”
轮回海的入口就在前方。
那是片浮在虚空中的蓝光,像块被揉皱的绸缎。
红妆牵着小豆子先走进去,老向导哆哆嗦嗦跟在后面。
玄智正要抬脚,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轰鸣。
他回头。
北冥雪域的冰原正裂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黑黢黢的,像只巨人的眼睛。
裂缝里涌出的风卷着碎冰打在他脸上,比任何因果锁都更让他心悸。
他想起冰镜里那声未说完的“可改写轮回,亦可重启天地”,突然觉得怀里的冰心玉在发烫,烫得他掌心发红。
“有些真相...”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不该被唤醒。”
轮回海的蓝光突然大盛。
玄智最后看了眼那道裂缝,抬脚走了进去。
身后的轰鸣越来越响,像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东西,正顺着裂缝,缓缓睁开眼。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