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幽冥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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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着众人的衣袍,连呼吸都变得潮湿而滞重。

玄智的僧鞋刚沾上门内的地面,后颈便泛起细密的凉意——这雾里没有风,连衣摆都纹丝不动,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层厚重的茧包裹。

耳边听不见虫鸣鸟叫,只有红妆指尖轻轻叩击腰间机关匣的“嗒、嗒”声,那是她习惯性的警惕动作:“连虫鸣都没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却像撞在青铜钟上,荡起细微的回音,在雾中一圈圈扩散开来。

铁牛肩头的小豆子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要往下爬:“牛叔,我脚麻了。”铁牛粗声应着,把孩子放下来,手掌却始终虚虚护在他背后,掌心残留着刚才抱他时的温热与轻颤。

老向导的旱烟杆在掌心转得更快了,烟杆头磕在石碑上发出“笃”的轻响——不知何时,他们前方的雾里浮出一座残碑,石面爬满裂痕,“三世桥”三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半块,青苔如泪痕般蜿蜒其上。

玄智的鼻尖突然泛起腥甜。

那气味像极了七岁那年,他蜷缩在佛堂梁上,看着邪修屠城时血浸的青砖,混着老和尚怀里那串檀木佛珠的气息。

他喉结动了动,前世的记忆碎片突然翻涌:断戟、焦土、一个女人被拖走时攥着的半块玉牌——那是他总在梦里看见的画面,此刻竟与这雾里的腥气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如同一段尘封的琴弦被悄然拨动。

“这桥……”老向导的旱烟杆指向碑后。

众人这才发现,残碑另一侧是座石拱桥,桥身爬满暗绿苔藓,触手湿滑冰冷,桥下没有流水,只有一条泛着黑红的河,像凝固的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

老向导的声音发涩:“我走南闯北听过些野话,说幽冥鬼境的桥通三世,过桥的人得把这辈子做过的亏心事、硬气事都抖落出来。桥听了满意,才让人过。”

话音未落,空中突然响起苍老的嗓音,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请说。”小豆子的手猛地攥住铁牛的衣角,指节发白,掌心里全是冷汗。

他望着桥,喉结动了三动,才挪着小短腿走上去。

石桥在他脚下发出“吱呀”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旧木板上,震得他心头直跳。

他仰起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偷过王记米行的钱袋。”他抽了抽鼻子,“可我三天没吃饭了,阿娘病得说胡话,我想给她买个炊饼……”

桥面震了震,像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小豆子抹了把泪,跌跌撞撞跑回铁牛身边。

铁牛蹲下来给他擦脸,粗粝的大拇指蹭得孩子鼻尖发红:“好小子,比牛叔小时候胆大。”说着他站起身,皮靴踏在石桥上发出闷响,“我在边军杀过十七个马贼。”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刀疤,“但我也背过八个兄弟下战场,他们的娃现在都能喊我叔。”桥面稳稳的,连苔藓都没抖落一片。

铁牛走到桥中间时回头,冲玄智咧嘴笑:“师父,这桥许是爱听真话。”

红妆的手指在机关匣上敲出轻响,金属相击,清脆中带着一丝不安。

她望着桥,发尾的银饰在雾里闪了闪——那是她易容时用来固定假发的,此刻却像根细针,扎着她的神经。

她抬步走上桥,每一步都很慢,慢得能数清自己的心跳。

脚下的石板微微泛着湿光,踩上去有种滑腻的感觉。

“我爹是造机关的。”她的声音轻得像雾,“他给皇室造过九域锁,说是能镇住轮回海的业火。后来皇室说九域锁有反骨,派了三百玄甲卫抄家。”她停在桥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躲在柴房里,听着阿娘喊我的乳名……可我没冲出去。”她闭了闭眼,“我怕。”桥面突然晃了晃,像被风吹的。

红妆却咬着牙继续往前,机关匣在腰间撞出“咔嗒”声:“但我现在不怕了。”话音落时,她已经站在桥对岸,发丝被不知从哪来的风掀起一缕,眼底亮得像淬了火。

轮到玄智时,浓雾突然压得更低了,几乎贴着他眉梢。

他望着桥,喉间像塞了团浸血的棉絮。

老和尚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玄智啊,你总说要赎前世的罪,可你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肯认。”他摸了摸胸口的轮回钥,金属还带着体温。

前世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穿着将军府的锦袍,站在城楼上,看着敌军破城,看着那个抱着半块玉牌的女人被拖走,而他攥着佩剑,一步都没动。

“我本可救一人。”他开口时,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钟,“那年我十五,在边境守城。有个民妇抱着孩子来找我,说敌军要屠她的村子。我怕打乱部署,把她赶了出去。后来……”他闭了闭眼,“后来那村子的人,都被挂在城墙上。”桥面在他脚下稳如磐石。

玄智走完最后几级台阶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咔嚓”声。

回头望去,三世桥正一寸寸崩裂,苔藓、石屑混着血河的水,全化作金色的尘埃,飘进浓雾里。

红妆望着消散的桥,指尖还抵着机关匣:“这桥不是考我们做了什么,是考敢不敢承认。”她转头看玄智,目光像穿过层层雾霭,“就像你师父说的‘放下’,得先攥住自己的疤。”玄智摸了摸胸口的轮回钥,钥匙表面不知何时多了道浅痕,像朵绽开的莲花。

他望着浓雾深处,那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梆子声,像极了他当年在古寺值夜时,老和尚敲的那口破钟。

“走。”他轻声说。

众人刚抬脚,浓雾突然翻涌如沸。

远处的雾墙里,昏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谁点燃了一串埋在地下千年的灯笼。

灯火映出斑驳的飞檐、残损的牌楼,还有……

“那是……”铁牛的声音突然卡住。

小豆子攥紧他的手,望着浓雾里影影绰绰的城池,小声问:“牛叔,那里面有人吗?”没有人回答。

玄智望着那片灯火,前世记忆里的半块玉牌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牌上刻着的,正是那座城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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