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里的空气像浸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带着刺骨寒意。
玄智望着那道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身影一步步逼近,喉结动了动——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飘来的檀香,清冽却冷硬,和自己颈间老和尚临终前塞给他的沉香串味道一模一样,仿佛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旧物,熟悉中透着诡异。
“你是谁?”玄智向前跨出半步,僧鞋碾过碎石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他的右手虚按在腰间木鱼上,指腹触到那道熟悉的裂痕——凹凸不平的木质边缘硌得指尖微疼,那是十二岁在雪夜化缘时,被恶犬扑咬时磕出来的。
可眼前这人腰间的木鱼,裂痕位置竟分毫不差,连那处细小的木刺都如镜像般重现。
对方停在三步外,阴影终于褪下眉骨。
玄智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眼睛,却比他多了道暗红血丝,像浸在血里的琉璃珠。
“你又曾是谁?”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青铜,却和玄智晨起诵经时的声线重叠,低沉而空灵。
红妆的机关弩咔嗒上弦,铁牛的刀鞘已经蹭着小豆子的后背——少年正攥着他的衣角,指节发白,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老向导的枯手还揪着玄智僧袖,此刻抖得几乎要把布料扯破:“是...是幽渊锁的倒影...”
话音未落,那身影突然笑了。
他的嘴角扬起的弧度与玄智惯常的悲悯笑意如出一辙,可眼底翻涌的却是玄智从未见过的冷戾。
“来得太早。”最后一个字消散的瞬间,他整个人化作一团黑雾,比洞窟深处的黑暗更浓更黏,眨眼间裹住所有人的脚踝。
玄智感觉后颈被针戳了一下,意识开始模糊。
他听见红妆喊了声“屏息”,铁牛闷哼着把小豆子护在怀里,老向导的叹息被风声撕碎。
再睁眼时,鼻尖已经漫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焦土与腐肉的气息,刺得喉咙干涩欲呕。
这是片被血浸透的荒原。
风卷着灰烬掠过残垣断壁,焦黑的断旗倒插在沙里,旗面隐约可见“镇北”二字——玄智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这是他七岁那年,父亲统领的镇北军军旗。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是个扎着总角的小娃娃,正缩在柴房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缝里渗着血。
“阿爹?”幼年玄智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惨嚎。
玄智想伸手去摸那个小娃娃的头,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像团虚影,能看能听,却碰不到任何东西。
“玄儿莫怕。”柴房外传来熟悉的女声,是母亲的声音。
可话音未落就是利刃入肉的闷响,接着是重物坠地声。
幼年玄智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他看见母亲的裙角从柴房门缝外扫过,染着刺目的红。
“将军,那小崽子在柴房。”有甲胄碰撞声逼近。
玄智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认得出这声音,是当年灭门夜带头的副统领张全。
此刻幻境里的张全穿着玄铁重甲,刀尖挑开柴房破门,冷光映出他脸上的疤:“镇北王满门都得死,你个小崽子也配活?”
幼年玄智缩成更小的一团,可张全的刀尖还是顶住了他的咽喉。
玄智想冲上去推开那把刀,却只能看着幻境里的自己浑身发抖:“我...我是玄儿,张叔叔...”
“呸!”张全的刀往下压了半寸,幼童脖子上立刻出现血珠,“镇北王勾结妖修,该诛九族!
你娘怀你时就该掐死你这孽种!”
玄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的碎片突然涌上来——他从未见过父亲勾结妖修的证据,老和尚说当年是他在乱葬岗捡了只剩半口气的小玄智。
可此刻张全的话像根烧红的铁钎,扎进他最不愿触碰的角落:难道...难道灭门不是因为邪修寻仇,而是父亲真有罪?
“阿智!”红妆的声音突然在耳畔炸响。
玄智转头,看见她站在血雾里,指尖掐着张着的黄符,符面映出他的影子——佛光像将熄的烛火,在胸口明灭。
“这不是幻术,是因果回溯。”她的机关弩已经换成了刻着八卦的铜筒,“有人要你亲眼看前世因果。”
“因果?”玄智喃喃重复,喉间发苦。
幻境里的张全突然转头,目光穿透血雾直射过来:“你以为逃得了这一世,就能洗清前世罪孽?”
他的声音变得像金属摩擦,“债不可偿,因不可解!”
玄智的心脏猛地抽痛,额角沁出冷汗。
他终于想起寒影临死前说的“冰心池底有你真正的因”——原来所谓的因,不是灭门之仇,是更重的业障。
他闭紧眼,舌尖抵住上颚,开始默诵《往生咒》:“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
血雾突然翻涌,幻境里的张全发出尖啸,声音像被撕成碎片。
幼年玄智的身影开始模糊,柴房、断旗、血迹都像被揉皱的纸,层层叠叠地剥落。
玄智感觉有只无形的手在拽他的魂魄,可佛经的韵律像根粗绳,把他往实处拽。
“嗡阿弥哆婆夜...”他念得更快了,胸口的佛光突然暴涨,像团小太阳。
红妆的镜面符“啪”地碎裂,她抹了把嘴角的血:“他在硬扛因果回溯!
铁牛,护住小豆子!”
当玄智再睁眼时,鼻腔里的血腥味已经换成了洞窟特有的潮湿土腥。
他跪在地上,后背全被冷汗浸透,红妆正用帕子给他擦额角的血——不知何时他咬破了嘴唇,嘴里还残留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铁牛蹲在旁边,小豆子缩在他怀里打颤,老向导靠在岩壁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佛珠。
“那...那东西呢?”小豆子抽抽搭搭地问。
玄智摸向腰间,轮回钥还在,只是表面多了道淡金色纹路,像条小蛇。
他抬头望向洞窟深处——黑暗依旧,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消失了。
“走了。”他声音哑得厉害,眼中却燃起一丝清明,“它在等我。”
红妆把机关弩收进袖中,目光扫过玄智掌心的幽冥晶核——此刻晶核上的星图更亮了,其中一颗星点正发出暗红光芒。
“天墟秘境。”她低声道,“阿爹手札里说,那里是因果最乱的地方,也是九域本源最稀薄的...或许能找到轮回海的答案。”
铁牛搓了搓后颈:“和尚去哪,俺就去哪。”
小豆子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塞进玄智手里——这是方才在洞窟外火堆里埋的,还热乎着,皮焦肉软,香气扑鼻。
玄智捏着红薯,温度透过粗布僧袍渗进掌心,暖意一点点顺着指尖爬上心头。
他望着洞窟外透进来的天光,突然想起幻境里幼年自己颤抖的手,和母亲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莫怕”。
轮回海不是困局,是面镜子,照出他一直逃避的因。
“去天墟。”他站起身,僧袍上的尘土簌簌落下,眼神坚定如初,“有些债,该清了。”
洞窟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驼铃声从远处传来。
红妆抬头,看见天际有片黑云正缓缓移动,云底泛着幽蓝——和幽冥晶核的光一模一样。
她摸了摸袖中父亲的手札,突然觉得那上面的“天墟”二字,比以往更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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