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智再睁眼时,只觉浑身轻得像片被风卷起的经幡。
铺天盖地的星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却不似人间月辉清冷,倒像浸在温泉里的碎银,温凉地漫过指尖。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与铁锈气息,仿佛记忆的味道也被具象化了。
他下意识抬手去抓,指缝间漏下几点星芒,这才发现身周悬浮着无数半透明的碎片——有的泛着血锈色,带着隐隐的腥气;有的裹着檀香,触手温润如玉;还有的像被水浸过的旧绢,隐约能辨出上面的字迹,墨香未散。
“这是……识海?”他喉间发紧,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般的空灵。
前世在古寺听老方丈讲经时,曾说过“识海为魂之海,藏万生执念”,可此刻眼前哪是海?
分明是座被拆碎了又胡乱抛洒的戏台,每块碎片都是一段未落幕的戏文。
离他最近的一块碎片泛着幽蓝,形状像把断刀,寒光中透着一丝熟悉的杀意。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碎片边缘,眼前的星光突然坍缩成一条线,耳边响起低沉的钟鸣,如同来自地底的召唤。
密室。檀香缭绕,火烛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玄智看见“自己”跪在青石板上,右掌按在一方嵌着九颗夜明珠的玉匣上。
那是他的前世?
不,比现在更年轻些,袈裟下摆沾着血渍,眉心的符印还未完全成型,正渗出细细的红丝。
指尖触到玉匣时,一股灼热感顺着神经直抵心口。
“轮回种入体,可窥天命。”玉匣里传来沙哑的女声,带着几分蛊惑,“但你要记住——种生则命缠,种灭则魂散。”
前世的“他”突然抬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刃:“我要知道,为何七次轮回都渡不过那道因果劫。为何每次要救的人,都是当年屠城的邪修余孽?”
玉匣自动打开,露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琥珀,里面的金蛇蠕动着,鳞片反射出诡异的光。
前世的“他”将琥珀按在胸口,鲜血瞬间浸透袈裟,在琥珀周围晕开诡异的纹路,伴随着一阵刺鼻的焦味:“我倒要看看,这所谓的天命,敢不敢把我困死在局里。”
画面突然碎裂,碎屑擦过脸颊,像细雪落在皮肤上,冰冷而刺痛。
玄智踉跄着后退,撞进另一块记忆碎片里。
这次是荒野战场,狂风呼啸,尘土飞扬,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看见自己握着单刀,刀下是具青面獠牙的尸体——正是前一章殿外那个额间刀疤的邪修厉鬼。
厉鬼咽气前的嘶吼穿透碎片:“你救得了这一世,救不了下一世!因果线早把你捆成粽子,等你集齐九域本源那天……”
“哥哥!”
童声像块砸进水面的石子,将碎片击得粉碎。
声音清脆,却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他心头一颤。
玄智猛地转头,看见小豆子站在不远处,发顶的小揪揪被星光映得发亮,可他的双脚却悬在半空——这里是识海,没有实地。
“你该往深处走。”小豆子举起手,掌心躺着粒金砂,微光闪烁,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本源锚点在最底下,可那里有……”
“玄智!”
另一道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带着几分焦灼的颤抖。
熟悉的声音让他的心跳猛然加快。
玄智瞳孔微缩——是红妆。
他循着声音望去,看见识海边缘浮着团模糊的光影,像被水打湿的画,勉强能辨出红妆的轮廓:她正踮脚够着什么,发间的银簪在星光下一闪一闪。
空气中飘来一丝淡淡的铜锈味,是他熟悉的罗盘材质散发的气息。
“她进不来识海。”小豆子的声音突然变沉,不再是孩童的软嫩,“现实里的她在给你找锚点,老向导的定魂砂快用完了,铁牛的刀……”
“铁牛?”玄智心头一紧。
画面突然切换。
现实中的大雄宝殿里,铁牛的断刀又劈碎了三只黑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灼的灵气残渣。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如蚯蚓,每挥一次刀,手臂就麻得像被雷劈过。
那些黑影本是无形的雾气,此刻却带着实体的重量,砍在刀上震得他虎口渗血。
“奶奶的……”他啐了口血沫,余光瞥见供桌下的老向导。
老头正把最后几粒定魂砂撒在玄智方才站的位置,银砂落地时腾起白烟,在地面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圈。
红妆跪在圈边,双手按在青铜罗盘上,指甲缝里全是血——她刚才咬破指尖画符,现在连符笔都握不稳了。
她的呼吸急促,汗水混着血滴落在罗盘表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稳住!”红妆抬头看他,眼睛红得像浸了血,“再撑半柱香,玄智就能找到锚点!”
铁牛闷哼一声,反手砍飞扑来的黑影。
突然,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是种熟悉到刺骨的心悸,七年前在边境小村,他误杀那个替妹妹挡刀的少年时,也是这种感觉。
“阿和?”他喃喃开口,刀势顿了顿。
黑影群里突然穿出道细弱的声音:“大叔,你的刀……好重。”
铁牛的断刀“当啷”落地。
他看见最前面的黑影褪了青面獠牙,露出张苍白的小脸,左眉骨有道淡疤——和他当年误杀的少年,分毫不差。
“是你?”他喉结滚动,伸手想去碰那孩子的脸,“当年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你要赎罪?”黑影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用你的命,换他的命?”
铁牛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弯腰抄起断刀,这次挥刀时带起呼呼风声:“老子的命早该在第七次轮回喂妖了!现在要护的,是能破局的人!”
识海里的玄智突然捂住胸口。
他能清晰感受到现实中铁牛的心跳——剧烈、滚烫,像块烧红的炭。
这股力量顺着某种看不见的线涌进识海,将他往更深处推去。
“看到了吗?”小豆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肩头,声音轻轻响起,“他们的执念,就是你的锚点。”
玄智低头,这才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漩涡。
星光被卷进漩涡中心,露出深处的暗紫色——那是识海的核心。
他深吸口气,顺着漩涡往下坠,风声在耳边呼啸,记忆碎片擦过脸颊,像被砂纸打磨般生疼。
当他终于触到实处时,入目是座悬浮的玉台。
玉台中央嵌着枚拳头大的琥珀,里面的金蛇正疯狂撞击着内壁,每撞一次,琥珀表面就裂开道细纹——正是前世画面里的“轮回种”。
“你想毁掉它?”
沙哑的女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次玄智听出了,是前世玉匣里的声音。
他伸手按住琥珀,能感觉到金蛇在掌心游走的刺痛:“它困了我四十九次轮回,困了九域众生千年。”
“可没有它,你连这一世的因果都理不清!”女声突然拔高,“你以为自己是破局者?你不过是这局里最锋利的刀!”
玄智的手指在琥珀上收紧。
他想起铁牛染血的断刀,红妆咬破的指尖,老向导颤抖着撒定魂砂的手,小豆子眼底的星图——那些被因果线串成网的命,那些在轮回里与他羁绊的人。
“刀?”他轻声笑了,笑声在识海中荡开涟漪,“刀也能劈开枷锁。”
女声突然沉默。
玄智感觉有股力量从掌心传来,试图推开他的手。
他咬着牙往前送,指节泛白:“前世的我为求稳妥留了漏洞,这一世……”
“我自己定义意义。”
他的指尖终于按上琥珀裂缝。
金蛇突然静止,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识海深处传来轰鸣声,像有座大山正在崩塌。
玄智能感觉到,整个识海都在随着他的动作震颤——那是轮回种在抗拒,是宿命在尖叫。
他深吸口气,缓缓发力。
识海剧烈震荡的前奏从四面八方涌来,琥珀上的裂缝开始蛛网般蔓延,金蛇的嘶鸣穿透识海,与现实中铁牛的断刀碎裂声、红妆的罗盘崩裂声、老向导的惊呼声重叠成一片。
玄智的掌心渗出鲜血,却握得更紧了——他知道,这一拔,要么是新生,要么是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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