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作坊的炭炉仍在噼啪作响,
张澈屈指叩了叩石桌,三块酒桶铁箍当啷相撞——这是他昨夜从市集酒坊要来的,此刻正躺在三个义勇军脚边。
老周、阿福、春生。他目光扫过三人,老周脖颈有道箭疤,阿福左腕缠着褪色的红布,春生最年轻,喉结还在因为紧张上下滚动,明日寅时三刻,你们扮作河西来的运酒商队。他掀开其中一只酒桶的木盖,内层隔舱露出暗黄色的硫磺粉,原料分三层码,最上层泡的是李医官配的醉仙草汁,罗马人爱闻这股冲香,就算掀开看......他伸手搅动上层液体,醇厚的酒香立刻漫开,他们的鼻子只会被醉仙草勾走。
老周粗糙的手掌抚过木桶夹层,指节在硫磺粉上轻轻一按,抬头时箭疤跟着扯动:统领,我在雁门关混过商队,过卡子的门道熟。阿福扯了扯红布腕带,咧嘴笑出缺牙:要是被查,我就说给百夫长送私酒——他们的兵油子,见了酒比见亲娘还亲。春生突然挺直腰杆,声音发颤却清亮:我爹是烧窑的,这隔层......和我家藏瓷器的暗格一个法子!
张澈盯着春生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在巷口见这少年蹲在瓦罐堆里修陶,指尖沾着釉水却把《九章算术》抄在碎陶片上——这样的手,不该埋在火药里。
但他还是伸手拍了拍春生肩膀:到了前营,找旗号带玄甲纹的帐篷,把东西交给帐下的伍长。
记住,走大路,过了芦苇荡再分三路。
得嘞!三人齐声应下,老周弯腰扛起酒桶时,张澈看见他后颈新添的抓痕——昨夜他们刚摸过罗马人的岗哨。
作坊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
张澈手按腰间短刀,目光如刀刺向木窗。
门帘一掀,赵飞猫腰钻进来,夜行衣沾着草屑,额角有道血痕正渗着细珠。
东门外。他喘着气,手指抠住桌沿,我听见两个百夫长喝酒吹牛,说今晨有支可疑车队要混进城。他喉结滚动,他们说运酒的,车轱辘印子新得扎眼。
作坊里的炭炉轰地爆起一簇火星。
春生手里的酒桶咚地砸在地上,硫磺粉簌簌往下掉。
老周的箭疤瞬间涨红,阿福的红布腕带被攥得变了形。
张澈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三日前在城墙上看见的运粮队——普布利乌斯的粮草车辙宽三寸,而他们的酒车车轴是照着这个尺寸改的。
但罗马人连车辙都盯着......他的手指在石桌上敲出急鼓点,突然停住:李陵呢?
在马厩喂他那匹青骓。赵飞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来前见他在擦环首刀。
去叫他。张澈霍然起身,石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让他带二十个轻骑,扮作草原劫匪。他抓起案上的羊皮地图,指尖戳在北门外的芦苇荡,普布利乌斯的运粮队寅时出营,李陵就在那截山道劫粮——要闹得越大越好,火把、喊杀声,能多乱多乱。
那我们的商队......老周的声音发哑。
改走西门。张澈扯下腰间的玄甲营令牌拍在桌上,西门守将是马库斯的旧部,我昨夜送了他两坛葡萄酿。他转向赵飞,你带春生先去西门,把车辙用旧草垫一垫——记得把醉仙草汁再泼两层。
赵飞点头,转身时衣角扫过炭炉,带起一阵火星。
春生紧跟着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刹住脚,转身冲张澈抱拳:统领,要是...
别废话。张澈打断他,声音突然放软,你爹要是问起,就说你在给大汉烧更结实的陶。
春生眼眶一热,猛地转身冲了出去。
老周和阿福扛起酒桶,经过张澈身边时,老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统领,我们这条命,本来就是您从匈奴刀口下捡的。
作坊里重归寂静。
张澈摸出怀里的罗盘,青铜纹路还带着体温。
他对着炭炉的光看了看,突然想起李思明说的硫磺之火II型——罗马人用火山灰做稳定剂,而他们的火药......他攥紧罗盘,转身往医官的草庐走。
草庐后是片废弃的神庙,断柱上还粘着半块马赛克拼图,画着持矛的罗马战神。
李思明蹲在石墙前,手里捏着枚鸡蛋大小的陶丸,额角沾着黑灰。
统领!他看见张澈,眼睛亮起来,我加了硝石和松脂,把燃烧速度压到了三息。他指了指五步外的断墙,刚才试了一枚,您瞧——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陶丸划着弧线撞在墙上。轰的一声闷响,半人高的石墙应声而倒,碎石块噼里啪啦砸在张澈脚边。
李思明跳起来,药杵在手里转了个圈:我算过,要是装在投石机上,射程能到三百步!
张澈弯腰捡起块碎石,指尖还能摸到余温。
他抬头看向李思明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在长安太医院见过的老医正——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想把什么东西刻进岁月里。
连夜赶制三百枚。他把碎石揣进怀里,明日辰时前,我要看到五十枚运到北门箭楼。李思明刚要应,他又补了句:留十枚给马库斯。
马库斯的藏身处是城郊的破砖窑,窑口堆着半人高的废陶,窑洞里点着盏油灯。
张澈掀开门帘时,马库斯正蹲在地上修陶瓮,抬头时脸上沾着泥点。
您怎么来了?他慌忙起身,陶瓮哐当倒在地上,普布利乌斯的巡逻队刚过去......
我来给你看样东西。张澈取出怀里的陶丸,在油灯下转了转,这是能炸碎石墙的火。马库斯的瞳孔缩成针尖,伸手又不敢碰,指尖在陶丸上虚虚划了道弧线。
如果我死了。张澈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窑洞里的风,你把这东西交给苏拉——那个总在角斗场给奴隶裹伤的工匠头。马库斯猛地抬头,泥点从脸上掉下来:您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张澈把陶丸塞进他手里,苏拉有个徒弟,能把陶土烧得比铁硬;他还有个老伙计,会铸空心的青铜像。他指了指马库斯手里的陶丸,他们能把这火,变成护着平民的盾。
马库斯低头盯着陶丸,
油灯突然晃了晃,灯花啪地炸开,照亮他眼角的疤——那是三年前为救被鞭打的汉商留下的。我信您。他抬头时,眼里有火光在跳,就像信您说的,罗马不该只有角斗场的血。
张澈笑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转身时,窑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了九下。
他知道,子时快过了。
登上城墙时,月亮已经偏西,银辉漫过城砖,把张澈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靠在女墙旁,怀里的罗盘又开始发烫,青铜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条将醒的龙。
远处的罗马军营突然亮起一片火把,像撒在黑布上的火星。
张澈眯起眼,看见普布利乌斯的主帐前,几个百夫长正在列队,铠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号角声从营中升起,呜呜咽咽,像头受伤的狼在嚎。
他摸出怀里的世界地图残页,那是用莎草纸画的,边缘还沾着埃及的沙。
地图上,大汉的龙旗和罗马的鹰旗在亚平宁半岛重叠,旁边用汉隶写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真正的力量,不在火焰里。他对着夜风低语,手指抚过地图上的长安,在人心,在传下去的火种里。
号角声越来越近,城楼下的阴影里,似乎有无数黑影在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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