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城外的雪在寅时末停了。
张澈掀开门帘时,卫青的营帐里,这位四十八岁的大将军正俯身盯着羊皮地图,甲胄未卸。
“昨夜那俘虏的话,末将又理了一遍。”张澈摘下皮手套,指节在地图上叩了叩,“罗马叙利亚军团三万,瓦伦提努斯统兵——此人十年前在亚美尼亚平叛,惯用‘断源战术’,截断敌军粮道后围而不攻。”他的拇指停在幼发拉底河东岸的标记上,“但他没想到,我们汉家儿郎最擅长的,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卫青直起腰,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霜。
他伸手拨了拨炭盆,火星噼啪溅在羊皮地图边缘:“你是说……他们的补给线?”
“幼发拉底河。”张澈抽出腰间的青铜短刀,刀尖沿着河道划出一道弧,“从安条克到卡莱,所有粮草军械都走水路。我查过,这河弯多滩险,船速慢,两岸又都是戈壁,陆路运输根本撑不起三万人的消耗。”他的目光突然亮起来,“若能改道河水……”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飞掀帘而入时,肩头的斗篷还往下掉雪块,腰间的狼皮水囊结着冰碴。
“统领!”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河道查清楚了。罗马人的战舰从早到晚来回跑,运粮的船吃水线压得低,巡逻艇上还架着投石器——封锁得跟铁桶似的!”
张澈没接话,转身从木箱里取出几片青灰色的玻璃碎片。
这是前日在疏勒城陶匠那里收的,边缘还带着烧窑时的毛刺。
他捏着碎片凑到炭盆前,眯眼盯着跳动的火苗在玻璃上折射出的光斑,指腹反复摩挲锋利的边缘。
“这是……”卫青凑近看。
“大月氏商人带来的货。”张澈把玻璃片对着阳光,光斑在帐布上晃出个明晃晃的圆,“透光,聚热。”他突然松手,玻璃片“当”地落在案几上,震得地图卷了角,“李医官那边怎样了?”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李思明沉稳的声音:“张统领,那个罗马工程师醒了片刻,又昏过去了。”
张澈两步跨出营帐。
军医帐里弥漫着艾草和血腥混合的气味,李思明跪在草席上,正用麻线缝合伤员肋下的刀伤。
那工程师的锁子甲被剥了,胸膛上布满紫红色的冻伤,右肩的箭伤深可见骨,血已经浸透了身下的羊皮。
“他说……”李思明抬头时,眉尖凝着汗,“‘尼罗河水位……今年异常……’,然后又开始说希腊话,我没听懂。”他指了指脚边的牛皮袋,“这是从他身上搜的,全是些水文记录。”
张澈蹲下身,翻开泛黄的羊皮纸卷。
第一页画着弯弯曲曲的波浪线,旁边用拉丁文标着“泛滥季”“枯水期”,再往下翻,突然看到一行熟悉的汉字——“元狩三年,长安大旱”。
他的手指猛地一僵,指甲几乎掐进羊皮里。
“这是……”卫青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埃及艳后当政时,尼罗河的水位记录。”张澈的声音发紧,“我在长安译馆见过类似的卷子,是张骞通西域时带回来的。可这上面的时间……”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帐布的缝隙看向天空,“比现在早了整整二十年。”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雪粒从帐顶滑落的轻响。
李思明放下针线,用布巾擦手的动作顿在半空;卫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的螭纹,甲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召集李陵。”张澈突然起身,羊皮卷在他掌心攥出褶皱,“半个时辰后议事。”
当李陵掀开门帘时,身上还沾着马厩的草屑。
这位年轻的偏将军腰间挂着未及擦拭的血刀,眉峰挑得老高:“又要搞什么玄虚?末将的骑兵都喂好料了,随时能冲——”
“坐。”张澈指了指案前的草垫,“我们要分兵。”他展开地图,指尖在幼发拉底河西岸点了点,“卫大将军率主力佯攻前哨营,敲锣打鼓放火把,把瓦伦提努斯的注意力全吸过去。”
“那你呢?”李陵的虎目瞪得滚圆。
“我带三千步卒,挖一条运河。”张澈的手指顺着河道向北划,“从这里引河水,绕过罗马人的粮仓。等水改了道,他们的船进不来,马喝不上水,三万人的大军,撑不过七日。”
帐内静了片刻。
李陵先笑出声:“挖运河?这大冷天的,冻土硬得像铁,三千人得挖到开春——”
“用火烧。”张澈打断他,“先堆柴烧土,等冻土化软了再挖。我算过,从上游到粮仓,直线距离三十里,每日推进三里,十日就能完工。”他看向卫青,“大将军的佯攻,需要拖足十日。”
卫青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张澈眼底的血丝——这是连续三夜未眠的痕迹。
“那要是挖渠时被发现?”李陵还在追问。
“所以需要赵飞。”张澈转向一直靠墙站着的侦察兵,“你带二十个轻骑,沿着河岸摸,但凡有罗马巡逻艇露头,就给我报信。”他从怀中摸出那几片玻璃,“实在躲不过……就用火。”
夜色降临时,疏勒城北的荒滩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张澈裹着羊皮大氅站在土坡上,看着士卒们把整捆的胡杨木堆在冻土上,大火将积雪烤成白雾。
他哈着气搓手,靴底的冰碴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统领,头一段土松了!”负责挖掘的屯长跑过来,脸上黑一道红一道,“能下锹了!”
张澈点头,目光扫过正在轮流作业的士卒——有的往火里添柴,有的用铁锨翻土,有的用竹筐运土,喊号子的声音盖过了北风。
他摸了摸腰间的青铜罗盘,刻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某种古老的心跳。
“统领!”赵飞的声音从黑暗里撞过来,他的坐骑喷着白气,马镫上还挂着冰柱,“东南方发现巡逻舰队!十艘小艇,正往这边来!”
张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抬头望向河面,月光下果然有几点黑影顺流而下,船桨划水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一下,两下,清晰得可怕。
“传我的令。”他摘下大氅扔给随从,露出里面的玄甲,“所有火把灭一半。”又转头对赵飞说,“跟我来。”
两人猫着腰钻进河边的芦苇丛。
张澈摸出白天打磨的玻璃透镜,对着月亮调整角度。
光斑在掌心聚成一个亮得刺眼的点,他摸出怀里的火绒,轻轻一凑——“噗”的一声,火星腾起。
“去把林子里的干芦苇点着。”他把火绒塞给赵飞,“要烧得旺,要让他们以为是巡逻队的篝火。”
赵飞盯着他手里的玻璃,突然笑了:“统领这宝贝,比火折子还利索。”他猫腰往密林里钻,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张澈望着河面越来越近的船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透镜边缘。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来若有若无的拉丁文吆喝声。
他眯起眼,将透镜揣回怀里——该让瓦伦提努斯的人,先尝尝这把火的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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