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的积雪被铁蹄踏成泥泞,张澈的皮靴陷进雪泥里,能听见碎冰在靴底发出的咔嚓声。
他站在斥候营队列第三排,眼角余光扫过斜前方的李广利——那人身着玄铁鱼鳞甲,本该在点将时站到刘将军身侧,此刻却背着手往他这边挪了两步,皮手套攥得发白,连护腕上的错金云纹都被捏变了形。
张伍长?身侧的斥候兵小孟戳了戳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兴奋,刘将军在看咱们呢!
张澈这才回神,发现主帅刘正业正扶着帅案抬头。
那老将军眼角的刀疤在雪光里泛着青,右手食指重重叩在沙盘上:右贤王两万骑,前锋已过居延泽!他抓起根木杆挑起片染血的绢布,探马来报,他们带了二十车粟米——这天气,匈奴人连马草都凑不齐,哪来的粮草?
队列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张澈的指甲掐进掌心,靴筒里那张联络图突然变得滚烫——那是他前夜在马厩里捡到的,边角还沾着李广利私兵特有的檀木熏香。
图上用匈奴文标着朔方北三十里,夜三更,旁边歪歪扭扭画着个酒葫芦,正是李广利总挂在腰间的那只。
肃静!刘正业的木杆啪地敲在案上,震得沙盘里的泥山簌簌落土,斥候营随张澈探左路,天亮前摸清匈奴侧翼。他突然转向张澈,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张伍长,你上次说的钩镰枪破重骑,这次能用么?
张澈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李广利的目光正像针一样扎在后颈——三天前他在演武场演示钩镰枪阵,李广利的侄子李松被挑落马下,现在还在军医帐里躺着。末将以为,他故意放轻了声音,匈奴人急着抢粮,马队必然松散,钩镰枪专挑马腿,正合适。
刘正业点头,木杆在沙盘上划出条线:好,左路就交给你。他又扫过全场,其余人等,子时前补齐箭簇,马厩加三倍草料——话音未落,帅帐外突然冲进个浑身是雪的传令兵,手里举着半卷染血的帛书:报——匈奴前锋距城十里!
右贤王身边跟着个穿红斗篷的汉人!
全场死寂。
张澈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记得三天前在李广利的偏帐外,看见个穿红斗篷的身影一闪而过,当时以为是李府的家仆,现在想来,那斗篷下摆绣着的金色葡萄纹,正是西域商队特有的纹饰。
各营整队!刘正业猛地扯下腰间的虎符,张澈,带斥候营立刻出发!
张澈翻身上马时,听见身后传来李广利的冷笑:张伍长好本事,仗还没打,倒先成了将军跟前的红人。他攥紧缰绳,马颈上的鬃毛结着冰碴,扎得手心生疼。李司马说笑了,他侧过脸,故意让对方看见自己腰间的镇边令——那是刘将军昨日亲手赐的,末将不过是想多杀几个匈奴人,替王校尉报仇。
李广利的瞳孔猛地收缩。
王校尉上个月中了匈奴的毒箭,是张澈用现代急救知识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此刻王校尉正在校场另一头给新兵整甲,听见报仇二字,抬头冲张澈挥了挥手,护心镜上的雪块簌簌落下。
暮色降临时,斥候营在离城十五里的山坳扎了临时营。
张澈蹲在篝火边,用匕首挑开块冻硬的炊饼。
小孟凑过来,哈着白气说:伍长,我刚才看见山梁上有马蹄印,雪底下还埋着截红布——
噤声!张澈的匕首咔地插进土里。
他望着火光照不到的暗处,那里有个黑影正猫着腰往马厩挪。
等那影子凑近了,他才看清是王校尉,铠甲外罩着件打满补丁的皮袄,活像个偷马的老卒。
刘将军让我给你送这个。王校尉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打开是半块酱牛肉,他说你胃不好,别总啃冷饼。他又压低声音,李广利今晚去了西营,跟管粮草的赵司马喝了两坛酒,赵司马走的时候,怀里揣着个铜匣——
张澈的手指在油皮纸上抠出个洞。
那铜匣他见过,是李广利从长安带来的,说是装家传玉佩,可上次他替刘将军送军报,路过李府偏帐时,听见里面有羊皮纸摩擦的声响——那声音,和他在匈奴密文上摸到的纹路一模一样。
你拿着这个。王校尉突然解下腰间的匕首,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我阿爹当年戍边时用的,开了刃的。他粗糙的手掌按在张澈手背上,那联络图我看过了,夜三更的位置是咱们的粮道。
张兄弟,你今晚要是能摸清匈奴动向,我明早就去刘将军帐前——
不可!张澈猛地抽回手,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王校尉发红的眼眶,想起那天在军医帐,自己用酒精给对方处理箭伤时,这个铁打的汉子疼得咬碎了半颗牙,却始终没吭一声。现在揭发,刘将军就算信咱们,也得查上三天。他捡起匕首,红绳上还留着王校尉的体温,匈奴人可等不了三天。
王校尉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块雪塞进嘴里。那你说怎么办?他含混地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粮道被劫——
我今晚就去粮道。张澈摸出怀里的青铜罗盘,那东西从中午开始就在发烫,此刻烫得几乎握不住,匈奴人要劫粮,必然先派斥候探路。
我带小孟他们守在粮道附近,等匈奴斥候到了,连人带马抓活的——他顿了顿,到时候,人证物证都在,李广利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赖不掉。
王校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张澈这才发现,这个平日总挺直腰板的校尉,此刻手背全是裂开的血口——是刚才给新兵整甲时,被冻硬的牛皮绳勒的。你小心。王校尉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听李府的马夫说,那红斗篷的汉人会驯鹰,能在十里外传信。
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窜上夜空,像极了长安上元节的灯。
张澈望着王校尉转身消失在夜色里,背影被雪映得发白,突然想起现代考古时见过的汉简——上面写着同袍同泽,生死相托。
他摸了摸靴筒里的联络图,又摸了摸腰间的匕首,红绳上的结硌得手腕生疼。
伍长,该走了。小孟牵着马过来,马背上绑着张澈改良的钩镰枪,枪头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我把马嘴都堵上了,保证不出声。
张澈翻身上马,马蹄刚踩上雪,就听见东边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那声音很轻,像春冰初融时的滴水,却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打了个手势,斥候营的马立刻散进树林,只留他和小孟伏在块岩石后面。
马蹄声越来越近。
张澈数着心跳——三、二、一。
当先的骑将刚转过山弯,他就看清了对方斗篷下的红边,还有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和李广利的那只,一模一样。
动手!他大喝一声,钩镰枪带着风声扫向马腿。
马嘶声中,骑将重重摔在雪地上,怀里的铜匣啪地打开,十几张写满匈奴文的羊皮纸飘了出来,其中一张上,赫然盖着李广利私印的朱砂痕。
张澈跳下马,靴底碾碎了片带血的雪花。
他弯腰捡起那张羊皮纸,青铜罗盘突然烫得他几乎松手——在匈奴文的最下方,用汉隶写着一行小字:夜三更,粮道见,金五十斤。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张澈望着被捆成粽子的骑将,对方脸上的刀疤和李广利右耳后的那颗朱砂痣,竟生得一模一样。
小孟凑过来,小声说:伍长,这人脸熟啊——
是李司马的亲卫队长。张澈把羊皮纸揣进怀里,手指按在骑将的人中上,醒了?他蹲下来,盯着对方突然睁大的眼睛,告诉李司马,他要的粮道,我替他守着。他笑了笑,不过——他抽出王校尉送的匕首,红绳在风里晃了晃,下次,我要的就不是金五十斤了。
马蹄声再次响起。
这次是王校尉带着刘将军的亲兵队,马背上的火把将雪地照得通红。
张澈望着刘将军策马而来,对方腰间的虎符在晨光里闪着金光,突然觉得靴筒里的联络图不再那么沉了。
张伍长。刘正业在他面前勒住马,目光扫过地上的骑将和散了一地的羊皮纸,你说要替王校尉报仇,现在看来——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你要报的,怕是整个朔方的仇。
张澈抬头,看见远处的烽火台升起了狼烟。
那烟柱直上云霄,在雪色里格外醒目。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罗盘,这次它没再发烫,反而透着股温润的暖意,像块被捂了千年的玉。
末将只是做了该做的。他说,声音被风卷着,散进了即将到来的战局里。
而在更远的地方,匈奴人的号角声已经响起——那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鹰唳,像极了某种即将被撕破的,精心编织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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