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祭坛搭得仓促，却也有模有样。
李陵带着十名士兵搬来七块青石板，围着树基码成半圆，中间立着从营地杂物堆翻出的禹鼎——说是鼎，实则只剩半人高的残躯，鼎身布满锈蚀的云雷纹，缺口处能看见里面凝固的铜渣，倒像是哪个匠人没完工的废品。
张澈怀里的青铜圆盘烫得掌心发疼。
他能听见鼎身内部传来细微的嗡鸣，他盯着鼎身上一道极浅的刻痕——那道刻痕与圆盘边缘的纹路严丝合缝，仿佛钥匙与锁孔。
将军。守在祭坛外的士兵欲行跪拜礼，被他抬手止住。
他掀开挡在鼎前的粗麻帘，腐锈味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
指尖触到鼎身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那些锈蚀的纹路突然泛起幽蓝荧光，顺着鼎壁攀爬游走，最后在鼎腹汇成龙形。
青铜圆盘当啷落地，在石板上滚了两圈，恰好嵌进鼎底凹陷处。
张澈倒退半步，后背抵上老槐树粗糙的树皮。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更古老的声音——不是人声，像是无数人同时在耳边低语，又像是大地深处的轰鸣。
天命归一，山河共济。
这八个字突然炸响在脑海里，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画面：穿麻衣草鞋的匠人在熔炉前挥汗，青铜溶液浇进模具时腾起的白雾。骑青牛的老者抚着鼎耳叹息，身后跟着背着竹简的童子。还有他初穿那日看到的，朔方郡外那片被风雪覆盖的荒原。
张将军！
急促的脚步声惊碎了幻境。
张澈猛地转头，看见李陵掀帘的手悬在半空，甲片相撞的脆响在祭坛里格外清晰。
青年偏将军的眉峰拧成刀，眼里映着鼎身的幽光：末将巡营时见这里有异，您...
退下。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从祭坛外传来。
卫青披着玄色大氅走进来，腰间的虎符随着步伐轻晃。
他的目光扫过发光的禹鼎，又落在张澈发白的脸上，嘴角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真正的战争，从来不止于刀剑之间。
李陵的手重重垂在身侧。
他望着卫青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天前老将军在地图前的话：那小子身上的命数，比咱们见过的所有星象都奇。此刻再看张澈泛着青灰的脸，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靠前，只是转身时甲片撞得哗啦啦响。
去看看左翼的拒马桩。卫青拍了拍他的肩，目光却始终锁在鼎上，有些事，该他自己扛。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飞的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滚鞍下马时带翻了半筐土，腰间的狼皮水囊撞在石头上，咚的一声：将军！
罗马人调了象兵！他扯下裹着情报的兽皮，上面用炭笔潦草画着大象的轮廓，末将跟着商队混进敌营，听见普布利乌斯的亲兵说，后半夜要从左翼突击！
张澈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刀镡上的错金云纹硌着掌心。
他望着赵飞脸上未干的血渍——那是翻营时被荆棘刮的——突然笑了：象兵好啊。他抽出刀在地上画了道弧线，传我将令：左翼后撤三里，把斜坡前的荒草全烧了，挖三条陷马坑，上面铺树枝盖浮土。
赵飞愣了：那左翼的弟兄......
象腿粗，陷马坑要挖三尺深。张澈的刀尖戳进泥土，等象群踩上来，陷进去半条腿，就是活靶子。他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去告诉左翼校尉，退得慢的，回来我抽他二十军棍。
赵飞抹了把脸，把情报往怀里一塞：末将这就去！马蹄声渐远时，他的喊声响彻营地：左翼听令！
收拾行装！
后撤三里——
将军。
李思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医官的药囊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刚采的菖蒲和艾草。
他指节上沾着褐色药汁，是刚才碾碎的安神香：末将检查了被俘的罗马伤兵，有三个出现癫狂症状，说看见金色巨龙在天上飞。他从药囊里掏出个陶瓶，倒出些浅紫色粉末，像是幻觉，可能和鼎的异动有关。
张澈捏起一点粉末搓了搓，是晒干的薰衣草：你想怎么办？
末将让人把这香混在军中的熏炉里。李思明指了指不远处炊烟袅袅的伙房，再让传令兵去敌营附近喊话，就说汉军请动禹王鼎，天神降罚，凡见金龙者，七日之内肠穿肚烂。他推了推滑落的布巾，罗马人信神，这招能乱他们军心。
张澈拍了拍他的肩：好，就按你说的办。
月光彻底沉进地平线时，营地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士兵都听见了那声轰鸣——不是战鼓，不是马蹄，像是大地在咳嗽。
张澈登上临时垒起的土台，手里攥着从鼎身剥落的残片。
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里面绣着玄甲营纹章的战袍。
九声闷响次第传来，九鼎既开，命运重塑。
张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流动——左边的篝火明明刚添了柴，火星却逆着往上飞；右边的士兵举着的火把，影子竟朝东方拉长。
普布利乌斯在帐中捏碎了银质酒杯。
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羊皮地图上，他却盯着东方——那里有金光刺破云层，像把烧红的剑，直插云霄。
他听见士兵的尖叫：神！
是东方的神！
而在汉军营地，李陵握着长槊的手突然顿住。
他看见张澈脚下的土台，有细碎的沙粒正在缓缓上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连他腰间的铜铃，都在逆着时间摇晃。
九鼎的轰鸣还在继续。
张澈望着自己甲胄上的血渍——那是前夜战斗时溅上的——正在一点点变淡。
他听见时空裂隙发出的嘶鸣，青铜罗盘启动时的声音。
决战的号角即将吹响，可整个战场的时间，似乎已经开始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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