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律令如刀

换源:

  张仲,会稽商队护卫,这是苏拉昨夜用桐油写的,墨迹还带着新木的清香。

城门口的守卫正揪着个卖橄榄的老妇,青铜矛尖挑翻她的竹篮:新税令没看?

每筐加两第纳尔!老妇跪下去捡滚散的橄榄,头巾滑落,露出鬓角的白发。

张澈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呜咽,像被踩住脖子的母羊。

他低头调整护腕,青铜扣环在袖底闪了闪——那是玄甲营特制的。

东国人?守卫突然用生硬的希腊语喝问。

张澈抬头,看见对方铠甲下凸起的肚腩,闻到他嘴里的酸酒气。

三年前在安息学的商队通用语滚到舌尖:给苏拉师傅送中原的桑皮纸,他说能换最好的玻璃珠。他从怀里摸出卷纸,故意抖得簌簌响——桑皮纸在罗马比黄金还金贵。

守卫的目光黏在纸卷上,矛尖垂了半寸:进去吧,别往斗兽场后面走,那是元老院的私牢。

市集比张澈想象的窄。

石墙根下蜷着七八个奴隶,脖颈套着铁项圈。

一个红袍贵族的马车碾过积水,泥水溅上奴隶的破布衫,引来一阵哄笑。

张澈数着街角的粮栈——第三家的门楣雕着月桂,是马库斯说的卡西乌斯粮行;第七家的窗台上摆着三个陶罐,赵飞今早画在树皮上的地图里标着私税账房。

放开我!

尖叫像片碎瓷扎进喧闹的市集。

张澈转头,看见两个手持皮鞭的护院正拽着个灰袍男人往巷子里拖。

灰袍人的头巾被扯落,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正是昨日在澡堂里听他说保民官该为奴隶说话的马库斯。

敢在市集说元老院坏话?护院的皮鞭抽在马库斯背上,卡西乌斯大人要教你什么是规矩!

张澈的手指扣住袖底的青铜扣环。

他数着步数——五步到巷口,三步能踹翻左边的护院,两指可以卡住右边那人的喉管。

当第二鞭抽裂马库斯的衣袖时,他动了。

护院的皮鞭停在半空。

张澈的肩膀撞上他胸口,借着力道旋身,另一只手已经钳住第二个护院的手腕。

骨节错位的脆响混着惨叫,他反手夺过皮鞭,缠在第一个护院的脖子上:罗马的规矩,是用皮鞭抽手无寸铁的人?

马库斯靠着墙喘气,目光扫过张澈腰间若隐若现的玄甲残片。你不是商队护卫。他说,声音带着血沫的腥气。

我是张仲。张澈扯下自己的头巾给马库斯裹伤,在找能说真话的人。

巷口围了人。

卖面包的老妇往他们脚边丢了两个麦饼,补鞋匠偷偷塞来半瓶葡萄酒。

张澈扶着马库斯往苏拉的铁匠铺走,听他断断续续的喘息:卡西乌斯把军粮卖给迦太基人,却让平民吃发霉的麦子;他的私牢关着三百个要自由的奴隶...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张澈问。

马库斯摸了摸胸前的铁牌——那是他当奴隶时烙下的印记,我母亲被卖去埃及那天,说总会有人记得我们是人。他转头,眼睛在血污里亮得惊人,你救我,是因为你也记得。

铁匠铺的门虚掩着,炉火烧得正旺。

苏拉看见他们,立刻用铁钳敲了三下砧子——这是昨夜约定的暗号。

张澈把马库斯交给苏拉的妻子包扎,自己蹲在炉边,借火光翻开赵飞今早塞在他鞋里的树皮地图。

地图上用炭笔标着二十七个红点,每个点旁写着粮、账、牢。

赵飞说,卡西乌斯的账房在斗兽场地下三层,有七个守卫,戌时换班。张澈用刀尖在账字上戳了个洞,李思明去查西市的水井,说水有股铁锈味,可能混了铅。

马库斯的伤包好了,裹着苏拉妻子的蓝布衫。

他凑过来看地图:元老院的密档也在斗兽场,藏在朱庇特神像后面的暗格里。

我们需要让更多人看见这些。张澈从怀里掏出块雕着龙纹的木板——那是他让工匠刻的活字模,汉律里说法者,天下之程式,如果罗马人能看见,他们的法律为什么容不下奴隶的命?

深夜的铁匠铺飘着纸浆的香气。

苏拉把泡软的桑皮捣成浆,张澈在一旁筛出最细的部分。

马库斯举着火把,火光映在活字模上,平、均、罪、罚几个字的轮廓渐渐清晰。

当第一页《汉律·户律》印出来时,张澈摸了摸纸背的水印——这是他从海昏侯墓里见过的汉代工艺,民户以籍为证,奴隶不得为籍几个字在火光里泛着暖黄。

三千份,够吗?苏拉擦了擦汗。

不够。张澈把印好的纸页叠成小卷,但够让第一块石头落进井里。

李陵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股酒气:有尾巴。

张澈掀开门帘,看见六个持剑的人堵在巷口。

为首的脸上有道刀疤,正是白日里在市集见过的卡西乌斯家卫。

李陵靠在墙上,腰间的酒囊晃了晃:听说你们想抓会神术的东国人?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玄甲鳞片——在火把下,鳞片上的云雷纹泛着幽蓝的光,我们将军能看星象判善恶,你们的脏事,他早看透了。

刀疤的脚步顿了顿。

张澈注意到他的喉结动了动——罗马人最怕神罚。退下。刀疤甩了甩剑,明日全城搜捕,看你们能躲到几时。

等脚步声消失,赵飞从房顶上溜下来,手里攥着卷羊皮纸:卡西乌斯和叙利亚军团长的信,说要把奴隶押去修新水渠,累死了正好省口粮。他咧嘴笑,靴底还沾着朱红色的漆——那是斗兽场的廊柱漆。

天快亮时,张澈爬上城东南的望楼。

晨雾里,罗马城像块被揉皱的麻布,穷街的草棚和元老院的大理石柱挤在一起。

他摸了摸胸口的铜牌,凉意顺着血脉往上涌。

楼下传来喧哗,他看见卖菜的妇人举着《汉律》小卷问邻居:这上面说杀人者死,那贵族杀奴隶算不算?

将军。李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卡西乌斯的人封了城门,说是要抓煽动者。

张澈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笑了。

他把最后一卷《汉律》塞进望楼的缝隙里,铜牌在掌心里发烫。告诉马库斯,市民大会照常开。他说,他们要抓的不是我们,是他们自己心里的鬼。

楼下的喧哗声越来越大。

张澈听见有人喊:看!

斗兽场台阶上有纸卷!接着是更多的声音,像涨潮的海水:这是东国人写的?奴隶该有名字!税太重了!

晨风吹起他的青布短打。

张澈望着远处台伯河畔的巨碑,在薄雾里只露出个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等雾散了,会有更多人看见那碑上的纹路——黄河的浪,台伯河的波,正顺着石纹,往罗马城的每道砖缝里淌。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