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橄榄的老妇蹲在街角,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卷,激动的微微发颤:阿涅斯,你看这里写的——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咱这些给贵族擦鞋的,也配谈赏罚?她身边围了七八个裹着粗布的妇人,有人踮脚凑过去,有人用指甲划着字迹默念,发梢沾着的露水落在纸页上,洇开个浅灰色的圆斑。
都散开!
铁靴踏地的声响惊得纸卷飘起来。
五个持矛的卫队长驱直入,为首的小队长抽剑挑起一张飘到脚边的纸,剑柄上的鹰徽撞在石缝里叮当作响:元老院禁令没长耳朵?
私藏东国妖书,鞭刑二十!老妇慌忙去抢,被矛杆当胸一推,撞在泥墙上。
纸卷被剑尖挑起,在晨风中翻出贼盗律厩苑律几个墨字,围观人群里突然响起个年轻女声:那上面说盗马者死,盗牛者加,我家牛上个月被管家牵走,是不是该讨个说法?
小队长的脸涨得通红,挥剑砍向喊话的方向。
人群突然像潮水般分开,几个孩童从他腿缝钻过,捡起散落在地的纸卷往巷子里跑。
他刚要追,腰间的铜哨突然被人拽了一把——是个穿灰袍的密探,正凑在他耳边低语:卡西乌斯大人说,先别打草惊蛇,盯着拿纸卷的生面孔。
此时张澈正蹲在染坊后巷的灶台前。
苏拉掀开火塘的铁板,将最后一叠未印完的纸页塞进去,墨香混着焦糊味直往鼻腔里钻。将军,这是最后十张。苏拉的手被火星溅到,缩了缩又继续扒拉,印刷机拆成零件了,藏在卖陶器的老科西家地窖。张澈摸了摸火塘边缘的余温,指尖沾了层黑灰——这些纸要是被搜出来,足够让元老院把整个染坊的人钉上十字架。
赵飞呢?他问。
话音未落,墙头上就垂下条腿。
赵飞像只猫似的翻进来,靴底的朱红漆蹭在砖墙上,正是昨夜从斗兽场廊柱上刮的:卡西乌斯的人在城门查了三拨,我扮成送羊奶的,把他们要搜捕生面孔的暗号记下来了。他从怀里掏出片橄榄叶,叶脉间用炭笔写着歪扭的希腊字母,还听见他们说,下午要派百人队搜贫民区。
张澈把橄榄叶揉碎,碎屑被风卷着飘向染坊外的喧哗。
他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喝骂声,混着东国人神术这样的字眼——罗马人最怕异教的法术,可他们更怕自己的秘密被拆穿。去地下作坊。他拍了拍苏拉的肩,告诉工匠们,这三天别露脸,米粮我让李陵送。
废弃水渠的入口在面包房的烤炉后面。
李思明正蹲在积满青苔的石砖上,用银针刺破指尖,在羊皮纸上画着台伯河的水脉图。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推了推骨制眼镜:上游有三处泉眼,两处通贵族浴场,一处给平民区供水。针尖在图上点出个红点,要是在这儿投...
够了。张澈打断他,先别用猛药,让他们拉两天肚子就行。他转身看向刚猫腰进来的李陵,后者腰间的酒囊还滴着酒,在砖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武器转移得怎么样?
差点栽在第七街。李陵扯下头巾,露出额角的擦伤,巡逻队堵了巷口,我故意骂那小子酒囊饭袋连地图都藏不好,他们听见地图两字,追着他往码头跑了。他从怀里摸出块泥封的陶片,拍开后露出半截青铜弩机,东西都埋在圣马利亚教堂地窖,拿祭坛下第三块松动的砖当记号。
张澈把弩机在手里转了转,青铜表面的云雷纹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望楼看见的晨雾——罗马城的雾和朔方的不一样,带着股潮湿的铁锈味,可那些举着《汉律》议论的百姓眼睛里,倒和河西走廊的戍卒们有几分像。
赵飞,你去军营。他把弩机递回李陵,找个嘴碎的伙夫,说东国将军能夜观星象,看出哪个军官克扣军粮。赵飞眼睛一亮,抓过墙角的破斗篷往身上一裹:明白,就说北斗第七星落在哪顶帐篷,哪顶帐篷里准有发霉的麦饼。
李思明,黄昏前把药粉撒进平民区的泉眼。张澈转向医官,记住,只撒半勺,让他们拉得难受,又死不了人。李思明点头,把银针收进鹿皮袋:我带了甘草汤的方子,明早让马库斯的人在广场分发——得让他们知道,有人治得了这病。
最后他看向李陵,后者正用酒囊浇着额角的伤,血水混着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淌:你去接马库斯。张澈说,告诉他市民大会改法律评议会,找十个能说会道的平民,就坐露天剧场的台阶上,一个一个说自己的苦处。
那家伙不是急着演讲吗?李陵擦了擦脸,昨天还说要站在元老院门口喊奴隶也是人。
所以才要改。张澈摸了摸胸口的铜牌,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血管,元老院怕刀枪,更怕人心。
让百姓自己说出来的委屈,比他喊十遍都管用。
马库斯的住处藏在染布坊二楼,窗台上晾着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战旗。
张澈推门进去时,他正攥着卷《汉律》在屋里打转,亚麻布长袍的下摆沾着草屑——显然刚从平民区回来。张将军,他们都等着我说话!马库斯转过身,眼睛亮得像火把,面包匠老卢说他儿子被管家打断腿,石匠马可的女儿被贵族抢去当妾,他们要我替他们讨个公道!
那就让他们自己讨。张澈把染布坊的木凳搬到窗边,阳光透过红布照进来,在他脸上镀了层暖红,今晚在露天剧场,你坐中间,让老卢先说他儿子的腿,马可再说他女儿的眼泪。
你只需要问他们:汉律说杀人者死,你们说该怎么办?
马库斯的手指捏得发白,指节抵在《汉律》上压出道折痕:可元老院会派兵......
他们派的兵里,有一半的母亲在看《汉律》,有一半的父亲在拉肚子。张澈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是要当保民官吗?
保民官的权力,从来不是元老院给的,是百姓举着拳头给的。
黄昏时,台伯河的水开始泛出浑浊的黄。
李思明蹲在泉眼边,看着最后半把药粉融进水里,像颗沉底的黑珍珠。
他摸了摸怀里的甘草包,听见下游传来女人的尖叫:卢奇娅泻了三次!我家克劳斯也在茅房蹲着呢!
与此同时,露天剧场的台阶上已坐满了人。
马库斯坐在最中间的石墩上,身后挂着块染坊借的红布,被风掀起时,隐约能看见上面用炭笔写的法律评议会。
老卢瘸着腿走上前,裤脚还沾着泥:我儿子给马尔库斯老爷修马厩,梯子断了摔下来,管家说贱命一条,拿鞭子抽着他继续干活......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有个穿皮围裙的铁匠站起来:我堂兄给贵族打铠甲,多要了两个铜子,被关在地窖里饿了三天!
汉律里说庸赁不得留难!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张澈站在剧场后排的阴影里,看着有人举起《汉律》纸卷,有人把纸卷别在腰间当护身符。
马库斯的脸在火把下泛着红光,他举起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汉律还说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我们的苦,不该只烂在肚子里!
喝彩声像浪头般涌过来,撞在剧场的石墙上又反弹回去。
他抬头望向元老院的方向,那里的大理石柱在暮色里泛着冷白,像具没了血肉的骨架。
而在元老院的密室里,卡西乌斯正把张澈的画像摔在桌上。
画像边缘沾着染坊的红颜料,是密探从废弃的印刷机上拓下来的。全城搜捕!他抓起青铜镇纸砸向墙壁,把那些纸卷全烧了!
把那个东国杂种的头挂在斗兽场!
侍从小心翼翼地递上刚送来的密报:大人,露天剧场......
什么露天剧场?
平民们在开什么评议会,说要......说要按汉律判案。
卡西乌斯的手突然抖了。
他想起清晨在市集看见的老妇,想起卫队长汇报时说的奴隶该有名字,想起刚才窗外飘进来的人声——那些声音不再是畏畏缩缩的哀求,而是带着刺的质问。
马库斯......他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那个奴隶的儿子,倒真以为自己能当保民官?
侍立在阴影里的密探动了动:听说今晚评议会结束,好多人要去马库斯的住处......
去!卡西乌斯抓起披风甩在肩上,带三百人,把评议会砸了!
把马库斯......他的话突然卡住,盯着窗外渐起的人声,突然笑了,不,别急着砸。
让他们说,让他们闹,等闹得够大了......他的拇指划过镇纸的边缘,再把这些乱民和东国杂种,一起钉在台伯河畔的柱子上。
张澈站在水塔上,看着露天剧场的火把连成一片。
他的铜牌还在发烫,烫得皮肤发红,可他知道,真正发烫的不是铜牌——是那些举着《汉律》的手,是那些喊出委屈的喉咙,是罗马城每块砖缝里正在苏醒的,名为公平的火种。
远处,元老院的方向亮起了火把,像群移动的萤火虫。
张澈摸了摸腰间的环首刀,刀柄上的云雷纹在夜色里泛着幽蓝。
他知道,今晚的评议会只是个开始——等明天太阳升起,马库斯的名字会像风一样刮过每个贫民区的巷口,而卡西乌斯的愤怒,才刚刚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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