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娘推开门时,门框发出吱呀一声,像根针挑破了屋里的沉闷。
我跟着跨进去,灯泡昏黄得像蒙了层灰,药味混着汗馊气直往鼻腔里钻。
他爹!二狗娘扑到炕边,粗糙的手抓住抽旱烟的老汉胳膊直晃,柳树寻来的郭大师到了,能治娃的病!
二狗爹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亮了又灭。
他抬头时我才看清,这张脸比村口老槐树的树皮还皱,眼窝凹得能盛住半瓢愁——刚才还像尊泥塑,这会儿突然抖起来,枯树枝似的手抓住我手腕:大师,快、快瞅瞅我家二狗,能救不?
他掌心的茧子硌得我生疼,我抽回手,目光转向炕上的人。
那哪是二十来岁的壮小伙?
二狗缩成虾米似的,脸红得像被火烤过,可额头的湿毛巾早没了水汽,搭拉着半干的边儿。
嘴唇裂得渗血,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突然猛一抽搐,胳膊砸在炕沿上,把紫希吓得呀了一声,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
我瞥见她攥着衣角的手指节发白,眼尾都绷出细纹,显然是强撑着没跑出去。
这姑娘平时总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看来真被吓到了。
大师?二狗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把我拽回神。
我凑近两步,伸手去探二狗的额头——指尖刚贴上,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
这哪是发高烧?
烫得反常的是皮肤表层,可底下像是压着块冰。
我顺着脖子往下摸,锁骨处的皮肤凉得刺骨,和脸上的灼烫形成冰火两重天。
二狗突然哼了一声,眼白翻上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桥...桥洞下的水...冷
大发桥!二狗爹猛地站起来,烟杆也顾不得捡,前日晌午他说去桥底下摸鱼,回来就不对劲!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哑得像砂纸擦锅,大师,是不是那桥...那桥底下有啥?
我没接话,盯着二狗攥得死紧的右手。
他指甲缝里卡着黑泥,指节青得发紫,腕子上有道红印,像是被什么绳子勒过。
我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刚碰到手背,二狗突然暴起!
他眼睛瞪得溜圆,原本绵软的身子硬得像根铁棍,双手掐住我手腕,指甲几乎要扎进肉里。过不去!他嘶吼着,口水溅在我脸上,桥洞有手拽我脚脖子!
紫希倒抽一口气,我听见她后退时踢翻了脚边的药罐,瓷片碎裂声混着二狗的尖叫,刺得人耳膜生疼。
二狗娘扑上来抱他胳膊,哭嚎着:娃啊,是娘!
娘在这儿!二狗爹急得直搓手,想帮忙又怕伤着儿子,最后只能用力攥住自己的衣角,指节泛白。
我咬着牙没松劲,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张黄符,按在二狗天灵盖上。
他突然噤声,浑身剧烈颤抖,豆大的汗珠砸在炕席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手瘫软下去,眼神重新变得浑浊,又恢复成之前昏迷的模样。
咋样?二狗爹凑过来,几乎要贴到我脸上,我家二狗...还有救不?
我擦了擦脸上的口水,低头看手腕上的红印——已经肿起一道棱。
转头时瞥见紫希正盯着二狗的手腕,她睫毛颤了颤,又迅速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随身的铜铃。
得用探灵鸡。我摸了摸怀里一直安静的鸡哥,它今天倒反常,没像平时那样扑棱翅膀,反而把脑袋缩在我肘弯里,爪子紧紧抠着我的外套。
二狗娘猛地抓住我的袖子:大师要啥,俺们都备!
只要能救娃!她眼睛里的光太亮,亮得我心口发沉——这光要是灭了,得有多疼?
去厨房烧锅热水。我扫了眼屋角的铝壶,再找根红绳,要新的。
二狗爹立刻转身往外走,脚步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门框撞得哐当响。
二狗娘抹了把泪,跟着追出去:他爹慢点儿!
别摔着!
屋里只剩我和紫希,还有炕上的二狗。
紫希突然开口:刚才他手上的红印...像不像被水草缠的?
我心头一跳。
大发桥底下那片河湾,前几年发大水冲垮过桥墩,听老辈人说,有个放鸭子的老汉被卷进桥洞,尸体泡了半个月才捞上来,身上缠着半人高的水藻,指甲里全是河泥...
紫希。我盯着二狗指甲缝里的黑泥,你去把窗台上那盏煤油灯点上。
她没说话,却听话地走过去。
火柴擦响的瞬间,暖黄的光漫开来,照在二狗脸上。
我看见他后颈有片青斑,形状像只手——五指分明,食指处的颜色更深,像是用力扣进去过。
郭叔!柳树的脑袋突然从门外探进来,水烧上了,红绳在这儿!他晃了晃手里的红绳,可眼神扫过二狗时,明显顿了顿,喉结动了动,那啥...需要我帮忙不?
我接过红绳,指尖触到柳树掌心的汗。
这小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现在也虚了。
把鸡笼拿过来。我拍了拍怀里的鸡哥,它终于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二狗,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低鸣。
二狗突然又抽搐起来,这次没喊,只是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顺着鬓角滴进枕头,洇出个深褐色的小坑。
大师...二狗娘端着热水进来,手抖得厉害,水洒在地上,娃这是...咋了?
我把红绳缠在鸡哥腿上,它突然扑棱翅膀,羽毛扑了我一脸。
我按住它,盯着二狗后颈的青斑——那只手,正在慢慢变深。
准备好。我深吸一口气,等会儿不管看见啥,都别出声。
紫希的手按在铜铃上,我听见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游丝。
二狗爹举着煤油灯凑过来,灯芯跳了跳,投在墙上的影子突然扭曲成一团,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背后探出头来...
大师!二狗爹突然喊我,声音带着颤,俺娃能...能醒不?
我望着二狗皱成一团的脸,他睫毛上还挂着泪,像片被雨水打湿的叶子。
鸡哥在我怀里挣扎得更厉害了,爪子抠得我生疼。
尽力。我听见自己说,但得看这只鸡肯不肯带路。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我看见紫希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
二狗的手指又开始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红绳上,绽开一朵小梅花。
二狗爹的手一抖,煤油灯差点掉地上。
他盯着儿子流血的手,嘴唇哆嗦着,终于还是问出口:大师...我家二狗...还有救不?二狗爹的声音像根细铁丝,勒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我望着他眼角堆起的褶子,那里面盛着半辈子的泥点子和汗珠子,此刻全凝在还有救不这四个字上。
鸡哥。我低头蹭了蹭怀里大公鸡的羽毛,它原本缩成毛团的身子突然绷直,脖颈上的红羽根根竖起,黄澄澄的喙尖泛着冷光——这是探灵鸡嗅到阴祟的征兆。
柳子,去把灶房里那只竹笼抱来。我冲门口喊了一嗓子。
柳树正扒着门框往屋里瞧,被我突然点名,喉结滚动两下,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才去搬笼子。
他搬进来时竹笼吱呀响,鸡哥的爪子在我怀里抓出几道浅痕,我听见它喉咙里发出类似砂纸摩擦的咯咯声,和平时打鸣的清亮完全不同。
大师,这...这鸡能顶啥用?二狗娘凑过来,眼睛盯着竹笼里缩成一团的芦花鸡——那是他们家下蛋的母鸡,此刻正浑身发抖,翅膀上的羽毛簌簌往下掉。
她粗糙的手摸了摸笼底,沾了一手鸡毛,俺们家这鸡昨儿还下了俩蛋呢...
探灵鸡认生。我把怀里的鸡哥往她面前送了送,它的爪子突然扣住我的手腕,疼得我倒抽冷气,得让邪祟见着活物,才肯从人身上挪窝。
二狗爹举着煤油灯的手晃了晃,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张青灰色的脸。
我盯着二狗后颈那片越来越深的青斑——刚才还只是五指印,现在连手腕上的红痕都开始泛紫,像被泡了三天的死鱼肚皮。
都往后退。我扯过红绳系在鸡哥腿上,它突然扑棱翅膀,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黄符吹得哗啦啦响。
紫希下意识去抓铜铃,铜珠碰撞的脆响混着母鸡的尖叫,惊得二狗娘差点撞翻药罐。
二狗的手指突然蜷成鹰爪状,指甲深深掐进炕席里,草屑混着血珠渗出来。
他的喉咙里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呜咽,像是有人把破风箱塞进了他嗓子眼里。
我看见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眼尾的血管鼓成青紫色,像要挣破皮肤。
来了。我低声说。
鸡哥的脖子突然抻得老长,喙尖直指二狗的胸口。
它腿上的红绳绷得笔直,我能感觉到它爪子下的肌肉在剧烈震颤,像根拉满的弓弦。
二狗的身子开始诡异地扭曲,原本平躺的人慢慢弓起背,脊椎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背后推着他坐起来。
娃!二狗娘尖叫着要扑过去,被二狗爹一把拽住。
老汉的指甲几乎掐进她胳膊里,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成一团乱麻。
紫希的铜铃攥得死紧,指节白得像冬天的霜,我听见她牙齿打战的声音,一下一下,比墙上的老挂钟还响。
二狗的嘴咧到耳根,露出泛青的后槽牙。
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像个被掐住脖子的小孩:冷...桥洞的水漫到脖子了...你们听,水在敲石头...咚——咚——
鸡哥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它扑腾着飞上炕沿,红绳绷直的瞬间,二狗的身子重重砸回炕上,床板吱呀一声几乎要断。
我看见一道灰影从二狗的天灵盖钻出来,像团被风吹散的烟灰,却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轮廓——是个光脚的老头,裤脚沾着水草,脖子上缠着半圈发臭的绿藻。
那是...那是张老汉!二狗爹突然喊出声,煤油灯啪嗒掉在地上,灯油溅开,火苗舔着墙根的干稻草。
我这才想起,大发桥去年涨水时确实捞起过个放鸭子的老汉,当时他身上缠着的水藻比人还高,指甲缝里全是河泥——和二狗指甲缝里的黑泥一模一样。
灰影突然转向我,它的嘴张得能看见喉管里翻涌的黑水:还我...还我脚脖子...
鸡哥的喙尖闪过一道黄光。
它像支离弦的箭扑过去,灰影刚要躲闪,却被红绳缠住了腰。
我能听见邪祟的尖叫,像玻璃划黑板般刺得人耳膜生疼。
鸡哥的爪子扣住灰影的肩膀,黄澄澄的喙一下下啄进它心口,每啄一下,灰影就淡一分,最后噗地散成一把黑沙,落进鸡哥的喉咙里。
炕上的二狗突然瘫软下来。
他原本烧得通红的脸褪成苍白,后颈的青斑淡得几乎看不见,手腕上的红痕也变成了淡粉色。
但眼睛还是闭着,睫毛上还挂着刚才的泪,像片被雨水打湿的榆树叶。
二狗!
二狗!二狗娘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眼泪砸在他脸上,娃你醒醒,娘在这儿呢!
二狗爹蹲在地上捡煤油灯,手哆哆嗦嗦地擦火柴,火光照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突然抓住我的裤脚:大师,咋...咋还不醒?
我摸了摸二狗的额头——这回烫和冷都没了,温度和常人一样。
他的脉搏跳得很稳,像春溪里的石头,一下一下撞着我的指尖。
邪祟是除了。我扯了扯被鸡哥抓皱的衣角,它此刻安静得像团毛球,蹲在炕头啄自己的爪子,但他被缠了三天,魂魄受了惊吓。
那...那得咋整?二狗娘的手在二狗脸上摩挲,像在摸块怕碎的瓷,大师你再给想想办法,俺们家就这么个独苗...
得等他自己醒。我盯着二狗指甲缝里已经干透的黑泥,不过...
不过啥?二狗爹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
我指了指二狗的右手:他指甲缝里的泥,和大发桥底下的河泥一个颜色。
你们说他前日去桥洞摸鱼,可那桥洞去年涨水时塌了半边,水底下全是乱石和烂水草。
柳树突然插了句嘴:我昨儿还从桥边过呢,桥洞边上立了块牌子,写着水深危险。他说完又缩了缩脖子,像是后悔多嘴。
郭叔。紫希突然碰了碰我胳膊,她的手凉得像块冰,刚才那邪祟说桥洞的水漫到脖子,会不会...桥底下还有别的?
我没答话。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啦响。
我听见远处传来水浪拍石头的声音,咚——咚——和刚才邪祟的声音一模一样。
柳子。我转头看向门口的柳树,你说你昨儿从大发桥过,那桥洞边上...有没有啥不对劲的?
柳树的喉结动了动。
他刚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家的篱笆被风吹倒了。
二狗娘吓得搂紧二狗,二狗爹抄起顶门棍就要往外冲,却被我一把拦住。
没事,风大。我盯着柳树煞白的脸,你说。
柳树搓了搓手,指甲在裤缝上蹭出两道白印:就...就桥洞边上的水草长得邪乎。
我昨儿看了眼,那些水草绿得发黑,风一吹直晃,像...像有人在水下拽着似的。
我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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