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七日,油麻地的青石板路浸得发乌。
林远蹲在巷口屋檐下,指尖捏着半张被雨水洇开的信纸,墨迹在今晚八点四个字上晕成深褐的泪。
这是阿霞用碎瓷片划破掌心,混着血写在包糖纸背面的——她被雷洛锁在山顶那栋白房子里,除了送膳的老妈子,连花匠都换了三个。
林Sir,该去警署点卯了。身后传来阿强的声音,这个刚转正的见习警擦着雨水跑过来,目光扫过林远手里的纸角,您...又收到情书了?
林远迅速将纸团塞进裤袋,转身时笑得随意:阿婆托我带的药方。他拍了拍阿强的肩往巷外走,鞋跟碾过水洼时,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檐角的滴水。
三天前他在茶水摊听线人说,雷洛托了上环的媒婆,要给阿霞说亲——对方是九龙仓的少东家,留过洋,家里在汇丰存着八位数的英镑。
警署的铁皮门吱呀一声打开,林远刚跨进去就撞上来送卷宗的陈志超。
老陈的金丝眼镜蒙着水汽,见了他却笑得意味深长:雷探长在顶楼等你,说是要谈重要事体。
顶楼的办公室飘着檀香,雷洛坐在雕花檀木椅上,手里转着那支红笔。
林远进门时正看见他在一份文件上画圈,意外两个字被圈得像团血。
坐。雷洛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硬木凳。
林远刚坐下,就有杯碧螺春推到他面前,茶面浮着两片茶叶,像极了阿霞旗袍上的盘扣。
阿霞这孩子,自小没了娘。雷洛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砂纸,我答应过她阿爸要护着她,可最近总有人不长眼,偏要往她跟前凑。他突然把红笔往桌上一戳,笔帽弹起来磕在林远手背上,林远,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林远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替跛豪办完事,在码头仓库里被雷洛的人堵过一次,对方没动手,只扔给他张照片——阿霞站在花树下的侧影,正是他怀表里那张的原版。
探长,我
我问你话呢!雷洛猛地拍桌,茶盏跳起来,溅湿了林远的警服前襟。
林远盯着那片水痕,想起阿霞替他擦雨水时的温度。
那天她撑着伞站在楼梯间,发梢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比现在这茶水凉得多。
是,我喜欢阿霞。林远抬起头,看见雷洛的瞳孔缩成针尖,我知道自己现在没资格说这些,但探长您当年在油麻地扛沙包时,不也...
够了!雷洛抓起桌上的文件砸过来,牛皮纸封套拍在林远额角,你拿我跟你比?
我当年拼了命往上爬,是为了给阿霞她阿爸报仇!
你呢?
你连自己明天能不能穿警服都保不齐,还敢肖想我的人?
林远这才看清那份被砸过来的文件——是他的晋升考核表,优秀两个字被红笔划了个大叉,底下批注着作风不端,需再考察。
阿霞明天去见九龙仓的少东。雷洛重新坐回椅子,语气突然软下来,那小子在英国学过法律,家里在港督府有走动。
我老了,总不能护她一辈子。他摸出怀表打开,林远瞥见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雷洛和阿霞父亲勾肩搭背站在码头,阿霞她阿爸坠楼那天,攥着半张照片。
我查了十年才知道,那照片里的毒枭现在还在道上蹦跶。他合上怀表,目光像把刀,你要是真为阿霞好,就离她远点。
林远走出警署时,雨下得更急了。
他摸出裤袋里的纸团,在屋檐下展开——今晚八点,天后庙后巷第三棵榕树。
墨迹已经全晕开,只剩个模糊的八字,像团化不开的血。
天后庙的香火早熄了,榕树的气根垂下来,在雨里晃成灰蒙蒙的帘。
林远踩着青苔摸到树后,看见阿霞缩在供桌底下,身上裹着件灰扑扑的粗布衫,发间别着朵蔫了的白兰花——那是他上周在花市买给她的。
他们把我锁在阁楼,我从天窗爬出来的。阿霞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顺着她下巴滴在供桌上,雷探长说...说要是我不去相亲,就把林叔的案子翻出来。她突然抓住林远的手,指甲掐进他虎口,林叔是阿爸最信任的兄弟,当年阿爸坠楼前,就是他把半张照片塞给我的。
可雷探长说,林叔上个月在牢里吞了牙刷...
林远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天前他替跛豪查雷洛的账,在码头仓库见过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后来听老陈说那是线人林叔,被雷洛的人抓了去。
阿霞,跟我走。林远脱口而出,我在荃湾租了间房子,窗台上种着你喜欢的茉莉。
等风头过了,我...
你疯了?阿霞猛地推开他,供桌发出吱呀一声响,雷探长的人就在庙外,你当我爬天窗时没看见?
他们在树杈上绑了铜铃,我碰断根树枝都要被发现!她突然笑起来,眼泪却混着雨水往下淌,九龙仓的少东说要送我钻石胸针,雷探长说那胸针能换半条油麻地的铺面。
你呢?
你能给我什么?
林远被问得说不出话。
他能给的,不过是巷口茶居的虾饺,是雨天替她拢头发的手,是怀表里那张会被雷洛撕碎的照片。
庙外传来铜铃轻响。
阿霞猛地扯下白兰花塞进林远手里,转身往供桌另一侧跑,粗布衫被青苔勾破道口子,露出里面月白的衬裙——那是她上次见面时穿的旗袍,被雷洛锁起来的月白旗袍。
林远攥着那朵花冲进雨里,看见阿霞被两个穿黑衫的男人架上黄包车。
她回头时,林远看见她嘴角有血,不知道是咬的还是被打的。
黄包车拐过街角时,她举起手,指尖捏着半张照片——是雷洛和毒枭的合照,虽然只有半张,但林远认得出,照片里雷洛胸前的警徽在雨里闪着冷光。
雨夜里突然响起警笛。
林远摸出怀表,阿霞的照片被雨水泡得发皱,笑靥模糊成一片。
他想起雷洛说的作风不端,想起跛豪昨天递给他的船票——去南洋,换个身份,从头再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远迅速把怀表塞进怀里。
他知道来的是谁,可能是雷洛的人,可能是跛豪的人,也可能是阿霞说的那些要翻旧案的人。
雨幕里的阴影越聚越浓,而他站在风暴中心,手里攥着半朵白兰花,和阿霞留下的半张照片,突然不知道该往前,还是该往后。
(林远站在雨里,听着警笛声越来越近,怀表里的照片贴着心口发烫。他想起阿霞被架走时的眼神,想起雷洛办公室里被红笔圈烂的意外,突然意识到,有些选择,根本容不得他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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