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林远的帽檐砸在警服肩章上,他站在天后庙后巷的榕树下,怀表里阿霞的照片被体温焐得发潮。
远处警笛声刺破雨幕时,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刚入警队那天——阿霞蹲在茶水摊前,用竹筷替他挑出碗底埋着的整只烧鹅腿,说林警司以后要查案,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那时他以为自己的野心不过是混个探长,可当阿霞被架上黄包车时,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比警徽更烫。
林Sir?阿勇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这个跟着他跑了半年线的小伙子裹着油布雨衣,裤脚溅满泥点,雷探长的车刚出警署,往山顶白房子去了。
林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节捏得发白。
三天前他替跛豪查雷洛的码头账册时,在仓库暗格里翻出半本日记,字迹是阿霞的——阿爸坠楼那晚,雷叔说要替他报仇,可为什么他总盯着林叔的船期表看?此刻怀表里那张被雨水泡皱的照片突然硌到心口,他摸出来,照片背面阿霞的小字还在:林叔说这是能让雷叔收手的证据。
阿勇,林远把照片塞进阿勇手里,你带两个人守着山顶白房子,雷洛的司机老周爱抽大前门,你买两包去套话。他扯下警帽拧水,雨水顺着指缝滴在阿勇手背,记住,只看、只听,别露头。
阿勇应了声,转身冲进雨幕时撞得榕树气根乱晃。
林远摸出怀表看时间,七点一刻——跛豪的码头仓库约了老陈碰头。
他裹紧雨衣往海边走,咸湿的风卷着雨珠灌进领口,却压不住心跳声。
雷洛说他作风不端时,桌上那杯碧螺春的茶香突然漫进鼻腔,和阿霞身上的茉莉香混在一起。
他想起上周替阿霞修留声机时,她趴在他肩后哼《天涯歌女》,发梢扫过他耳垂的痒——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再升一级沙展,就能站在雷洛面前说我养得起她。
仓库铁门吱呀打开时,老陈正用铜烟杆敲着木箱数鸦片封条。
见林远进来,他眯起眼:雨这么大,林Sir还来?
雷洛要把阿霞嫁给九龙仓少东。林远扯下雨衣甩在地上,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昨天扣了我的晋升表,今天锁了阿霞。
老陈的烟杆顿在半空,烟灰簌簌落在封条上:跛豪今早收到雷洛的请帖,说要在六国饭店摆酒。他用烟杆挑起张烫金帖子,你猜请的是谁?
西环的丧坤、尖沙咀的鳄鱼标,都是跟咱们抢码头的主儿。
林远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上周他刚帮跛豪谈下中环货仓的租约,断了雷洛每月十万的黑钱。
雷洛这是要借黑帮的手清场。
他抓起桌上的茶盏灌了口,凉茶冰得他打了个寒颤:我要让雷洛没空盯着阿霞。
老陈忽然笑了,烟杆在封条上敲出规律的节奏:林Sir可听过商压官?
九龙仓少东他爹,最近正跟港督谈启德机场扩建。他从怀里摸出张报纸,头版是九龙仓董事长和港督的合照,阿霞要是在相亲时闹点小别扭,比如把红酒泼在少东的西装上,或者说几句女人不该困在宅子里的新潮话...
林远的眼睛亮起来。
他摸出兜里阿霞塞的半张照片,照片里雷洛胸前的警徽闪着冷光:我让小莉去传话。
阿霞的脾气,闹起来比我在行。
老陈的烟杆在照片上点了点:还有这张。
等雷洛发现阿霞把证据带出去......他没说完,仓库外传来汽车鸣笛,跛豪的黑轿车碾着水洼停在门口。
林兄弟。跛豪摇下车窗,雪茄的红光在雨里明灭,雷洛的人在码头查货,说是怀疑有违禁品。他喷出一口烟,你说我该配合,还是不配合?
林远握紧了兜里的照片。
雷洛这是要双管齐下——情场施压,职场设阻。
他想起阿霞被架走时举着的半张照片,想起雷洛办公室里被红笔圈烂的意外,突然笑了:配合。
但要让全港的记者都知道,雷探长亲自带队,在跛豪的货仓里翻了三小时,只找出两箱受潮的茶叶。
跛豪的笑声震得车窗玻璃嗡嗡响:好!
我让阿发带记者来。
林兄弟,你这招借势破局,比我当年在汕头码头扛包时机灵多了。
雨停时已经是后半夜。
林远站在荃湾租屋的窗台下,望着窗台上蔫了的茉莉——这是他上周特意给阿霞买的,说好等她生日时搬去新家。
此刻窗纸上映着个影子,是小莉的,她正踮脚把纸条塞进窗缝。
林Sir!小莉探出脑袋,发梢还滴着水,阿霞让我给你带话,她说九龙仓少东的领结歪得像只死蝴蝶,她泼红酒时故意溅了半滴在他袖扣上——那袖扣是翡翠的,洗不干净。她从兜里摸出块糖纸,还有这个,阿霞在阁楼藏的,说是你上次送她的虾饺纸。
林远接过糖纸,上面阿霞的字迹歪歪扭扭:茶居的虾饺还是热的,我等你。他把糖纸贴在胸口,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皮鞋声。
林远!雷洛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棍,你当我查不到小莉去了山顶?
林远探身往下看,雷洛站在路灯下,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在警服肩章上。
他脚边躺着个碎瓷片,是阿霞写信的那半块,混着凝固的血。
探长。林远的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阿霞说她不喜欢九龙仓少东的袖扣。他摸出兜里的晋升表,您划掉的优秀,我会让全港的人都看见。
雷洛的拳头捏得指节发白。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是阿勇的摩托车——他该是从山顶回来了。
林远望着雷洛身后渐浓的夜色,突然想起老陈下午说的话:雷洛约了丧坤他们今晚在快活林碰头。
探长,林远笑了,您说阿霞阿爸坠楼那天攥着半张照片,可您没说那半张在谁手里。他晃了晃兜里的照片,明早的《华侨日报》头条,您猜会写什么?
雷洛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转身钻进汽车时,林远看见他后颈的青筋跳得像条蛇。
汽车碾着水洼开走后,阿勇的摩托车吱呀停在楼下,小伙子脸上挂着雨珠:林Sir,山顶白房子的老周说,雷探长今晚打了三通电话,一通给丧坤,一通给鳄鱼标,还有一通......他压低声音,给菲律宾的船务公司。
林远的笑容慢慢收了。
他摸出怀表,阿霞的照片在雨夜里泛着暖黄的光。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悠长而沉闷。
他望着雷洛汽车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阿霞说过的话:雷叔的怀表里,除了和阿爸的照片,还有张更旧的——是他和林叔在码头的合照。
雨又开始下了。
林远把糖纸和照片一起收进怀表,扣上表盖时听见咔嗒一声,像某种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阿勇递来件干外套,他穿上时摸到内侧口袋里老陈塞的纸条:菲律宾船期表,明早到港。
夜色更深了。
林远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水洼里自己的倒影,警徽在雨里闪着冷光。
他知道雷洛不会善罢甘休,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但当怀表里的照片贴着心口发烫时,他突然觉得——有些风暴,必须自己站在中心。
窗外传来阿勇的低语:林Sir,快活林那边有动静,丧坤的车进去了。
林远握紧了怀表。
他望着雨幕中渐次亮起的灯光,忽然想起阿霞说过的另一句话:真正的勇敢,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了还敢往前。
此刻,整座城市都在雨声里沉睡,只有他知道,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雷洛的阴谋正像潮水般涌来。
而他站在风暴中心,手里攥着半朵白兰花,和阿霞留下的半张照片,终于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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