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换源:

  父母死后,我将家里的老房子打扫干净,用一把铜锁锁死,来路已无,余生只剩归途,本以为再也不用回到这个地方了,没想到造化弄人,几年后,我就重新住了回来。

那年祭拜完父母,我回到城市里工作,没过多久,边境爆发了战争,我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血脉在身体里觉醒,于是积极相应号召,传上军装,奔赴前线。

前线并非想象中带着荣光的英雄史诗,它是血肉横飞的修罗场,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和无休止的疲惫恐惧。硝烟呛入肺腑,泥土混着血水黏在皮肤上,冰冷的枪械成了唯一的依靠。时刻放不下,也不敢放下,我见过太多瞬间消失的生命,年轻的,年长的,熟悉的,陌生的,像被风吹熄的烛火。在真实的残酷面前,我脆弱得如同肥皂泡。

在一次激烈的交火中,一颗流弹在不远处爆炸,一枚弹片击中了我的左腿。剧烈的疼痛和爆炸的冲击波让我瞬间失去了知觉。醒来时,眼前是野战医院晃动的白炽灯光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医生告诉我,骨头接上了,但神经损伤,这将留下永久性的跛足和缠绵的疼痛。更深的伤,在看不见的地方。每一个突如其来的声响,夜晚窗外的风声,甚至锅碗瓢盆的碰撞,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心脏狂擂如战鼓。那些倒在身边的战友的面孔,在寂静的夜里,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因战致残,创伤后应激障碍”鉴定报告上的字眼冰冷而精准。荣休证明和一笔抚恤金,宣告了我戎装生涯的终结。城市里那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也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和无法集中精神而难以维系。曾经承载着希望和奋斗的城市,此刻疼痛仿佛要将我吞噬,喧嚣的人群只加剧了内心的焦躁与疏离。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拖着一条残腿和一颗破碎的心,在繁华中流浪。

无处可去,这里没有我的归属。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举目四望,竟真的没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停靠。父母双亡,旧友在远方各自奔波,城市对我而言已成了无法适应的牢笼。最终,那个被我亲手锁死、发誓永不再踏足的地方,成了唯一的选择——那栋藏在柳叶镇里的父母留下的老房子。

造化弄人。这四个字从未如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当年锁上那扇门,我以为锁住的是过往的哀伤,是斩断的根须,是义无反顾奔向新生的决心。可命运这只翻云覆雨的手,却在我自以为走上归途时,硬生生将我扭送回了原点,一个我亲手划上句号的地方。

一路颠簸,残腿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当那熟悉又陌生的村口出现在视野里时,胸口涌上的不是归乡的暖意,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和荒诞感。老屋依旧,只是更显破败。院墙的灰泥剥落了大片,瓦檐间杂草丛生。那把曾被我擦得锃亮、象征着诀别的黄铜老锁,如今已爬满了斑驳的绿锈,固执地挂在门环上,像一个无言的嘲讽,嘲笑着我当初的决绝和此刻的狼狈。

钥匙插入锁孔,生涩而滞重。费了好大力气,伴随着刺耳的“咔哒”声,锁终于开了。门轴发出久未润滑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冰冷空气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裹。我拄着拐杖,拖着残腿,艰难地跨过门槛,重新踏入了这片我以为永远埋葬了的过往。

屋内的景象凝固在几年前我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覆上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无声地编织着时光。父母的遗像还挂在堂屋的墙上,在灰尘的掩映下,他们的目光似乎穿透岁月,平静地注视着我这个狼狈归来的儿子。灶台冰冷,桌椅蒙尘,只有那扇被我关紧的窗棂缝隙里,透进几缕惨淡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站在空旷的堂屋中央,环顾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腿上的旧伤因寒冷和站立而隐隐作痛,心头的伤口也在寂静中无声地渗血。锁死的门轻易被打开了,可锁在心里的那些关于战争的梦魇、关于失去的悲痛、关于前路断绝的迷茫,又该如何开启?抑或是,这破败的老屋,本身就成了另一把巨大的锁,将我后半生的困顿,牢牢锁在了这方寸之地?

归途?这哪里是归途。分明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将我囚禁在了这名为“故里”的荒芜孤岛。屋外的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窗棂,像是在应和着我心底无声的叹息。余生,难道真要在这尘封的旧梦里,拖着残躯,数着疼痛,与鬼魅般的回忆为伴吗?那把生锈的铜锁,静静地躺在门边的地上,像一个触目惊心的句号,圈住了我所有的来路和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