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换源:

  回到镇上,我的身体无法支撑自己干特别重的农活,每到阴天,身上的旧伤疼的厉害,此刻很想有个人来一起生活。镇上的媒婆嗅着气味就找来了,她问我想找个什么样子的,我说自己身体有残疾,也就想着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就行,媒婆给介绍了几个,过来见了面后,都不了了之。我也理解,谁想着找个残疾人过日子呢,也没再考虑和别的女人见面了,于是准备出门去找媒婆,告诉她不要再找了。路上在一颗大柳树下碰到一个乞丐,是一个女人,脸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带着两个三岁左右男孩,应该是从他乡逃难过来的吧,我看这个女人实在可怜,便把身上的干粮和钱都给了她,我说我也是光棍,身上也没有多少钱,你就拿着用吧。

等到我从媒婆出来,听了媒婆一顿劝导,心理正颇感郁闷,当年放着大好的工作非要去前线干什么?看来真是儿子随老子,都是自找的。正想着一瘸一拐的往回走0,再次路过大柳树,那个女人抱着两个男孩还坐在树下,她看到我过来,慢慢朝着我走来,我以为她还要找我要钱,正琢磨着怎么应对。那女人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大哥,你是个好人,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三个,咱们就一起过日子吧,我实在没有力气带着两个孩子逃难了,我怕养不活他们两个,孩子他爹去打仗死在外面了,大哥,你帮帮我吧”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像一把钝刀子,猛地捅进我本就郁结的心口。我僵在原地,那条残腿似乎更沉了,杵在硬邦邦的土路上,动弹不得。

两个小男孩依偎在她怀里,小脸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好奇地仰望着我。那眼神纯净得像山里的泉水,却又盛满了懵懂的恐惧和对食物的渴望,瞬间刺痛了我。

媒婆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你这情况,难啊...认命吧...”认命?我原以为锁上老屋的门,奔赴前线,就是在选择自己的命。可到头来,命途兜兜转转,还是把我像片落叶一样,扫回了这破败的角落。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两个孩子,何尝不是被命运碾碎、抛弃的落叶?甚至比我更惨,连一个能锁门、能称之为“家”的破屋都没有。

她跪在那里,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句“孩子他爹去打仗死在外面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心里,激起千层苦涩的涟漪。前线炮火的轰鸣、硝烟的味道、倒下的身影…那些我以为锁在老屋门外、努力想要遗忘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他死了,死在外面。而我呢?拖着一条残腿,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活着回来了,却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大哥…求你…”她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低头看看自己那条使不上劲、每逢阴雨就钻心疼的腿,看看这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再看看身后那栋在夕阳下更显孤寂破败的老屋。我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我嫌弃的,不过是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和看不到头的灰暗日子罢了。收留他们?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多三张嘴吃饭,一个女人,两个嗷嗷待哺的幼童,我这副样子,靠什么养活?那点抚恤金能撑多久?阴雨天我自顾不暇,还能照顾谁?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告诉我这是自找麻烦,是往本就沉重的担子上再加千斤。

可是…

那女人枯槁的手紧紧搂着孩子,像护着世间唯一的珍宝。那份绝望中的母性,像微弱的烛火,却烫得我不敢直视。我当初响应号召,穿上那身衣服,不也是想守护些什么吗?虽然最终守护的只是一身伤痕和空荡荡的老屋。而现在,有人跪在我面前,求我守护她和她的孩子,哪怕只是给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起来吧…”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想去扶她,又觉得唐突,僵在半空。

她没动,只是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老屋的钥匙沉甸甸地揣在裤兜里,硌着我的腿。那扇锁死的门,锁住的是过去,是孤寂。如果打开门,放进这三条无依无靠的生命呢?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泥潭?

夕阳的余晖穿过柳树枝条,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也洒在女人怀中孩子懵懂的脸上。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狗吠鸡鸣,一派人间烟火气,却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像是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几粒尘埃。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尘土和柳叶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扯得旧伤隐隐作痛。罢了。这荒诞的命运既然把我推到这里,又把她们推到我的面前,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归途”

“跟我走吧,”我终于说出口,声音不大,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家里…空着。”我指了指老屋的方向,没再看她瞬间亮起又迅速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只是转过身,拖着那条沉重的残腿,一步一步,朝着那扇被我亲手锁死、又注定要重新打开的门走去。

身后传来女人压抑的、带着巨大解脱的呜咽声,还有两个孩子细碎的、不明所以的咿呀声。脚步声迟疑地、踉跄地跟了上来,像三颗漂泊无依的种子,怯生生地落向一片同样荒芜的土地。

归途?不,这更像是一场相互收留的漂泊。前路茫茫,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但身后那细碎的脚步声,却像微弱的鼓点,敲打在我沉寂已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