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之后,我把家里的粮食都拿出来,让她吃了个饱,洗去一身污垢,虽然消瘦,也难掩佳人骨相。她实在饿了太久,面色发白,双眼陷进去,经过我几日的照顾,她和两个孩子都渐渐恢复了血色,话也多了起来,她叫小雨,我听她讲述自己的男人叫项飞,在前线作战中被炸死,后来家乡那边又闹洪灾,颗粒无收,她跟着老家人一路逃难出来,因为她带着孩子,也没有男人帮衬,两个孩子的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甚至有人饿时来和她要孩子做口粮。她便自己离开逃难的队伍一路乞讨。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大的叫项阳,小的叫项英,还不懂事呢,每天只是哭着喊饿,一个女人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怎么能把他们拉扯成人呢。一路上她也看见了人性,我那一份同情心,让她看到了想要寻找的依靠。我也把我的情况讲给了她,并且告诉她,如果后悔了,可以选择离开,小雨抹了眼泪,她说亲人也都没了,自己不走了,这辈子就在这里了。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开始了。说是家,其实更像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拼凑在一起。我拖着残腿,能做的有限。力气活儿干不了重的,就在房前屋后,力所能及地拾掇几块地,种点易活的蔬菜。小雨是个勤快人,手脚麻利,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本死气沉沉、积满灰尘的老屋,渐渐有了烟火气。
灶膛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不再是孤零零的烟囱冒冷烟。小雨用有限的粮食变着法子做出温热的食物,虽然清汤寡水,但两个孩子捧着粗瓷碗,吸溜着稀粥或菜糊糊时,小脸上终于有了满足的红晕,不再只是惊恐地哭喊“饿”。项阳和项英,两个小家伙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她,也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好奇地打量我这个走路不稳的“父亲”。
阴雨天依旧是我的难关。旧伤像是嵌在骨头缝里的冰锥,钻心地疼,寒气顺着腿往上爬,整个人都缩着,提不起精神。以前,只能硬熬,熬到天晴。现在不同了。小雨会默默地烧一锅热水,用木盆端到我面前,让我把伤腿泡进去。滚烫的水包裹着冰冷的皮肉骨头,那刺痛之后的舒缓,竟让我有些鼻酸。她不多话,只是低着头,用粗糙但温热的手,轻轻按揉着我腿上的旧疤。两个孩子有时会趴在盆边,好奇地看,项阳还会伸出小手想碰碰水,被小雨轻声呵斥住。那一刻,破旧的小屋里弥漫着草药味和水汽,疼痛似乎被这笨拙的温暖驱散了些许。
两个孩子成了这死寂老屋最大的生气。他们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摔倒了哭,拿到一小块红薯干又咯咯笑。他们的笑声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叮叮咚咚地冲刷着我心底积压的阴霾和死寂。看着他们在院子里追逐一只草蜢,或者笨拙地帮我递个小木凳,我心里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松动了。他们不懂什么是战争,什么是伤痛,什么是颠沛流离,他们只知道现在有屋子遮风挡雨,有娘在身边,还有个走路有点奇怪的“爸”会给他们一点小零嘴。这份纯粹的生命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治愈力量。
小雨话不多,但眼里有了光。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个勉强拼凑起来的“家”,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安稳。她教我辨认野菜,教我如何用最少的粮食维持最久。我也把为数不多的抚恤金交给她打理,她每一文都算得仔细,眼神里是沉甸甸的责任。
有天夜里,油灯如豆。小雨坐在灯下,缝补着孩子磨破的衣裳。项阳和项英已经蜷在她脚边睡着了,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安宁。我靠在旧竹椅上,腿疼稍缓。屋里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她忽然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哥…谢谢你收留我们。阳儿和英儿…他们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的侧脸,洗去了最初的狼狈,那份坚韧下的柔和清晰可见。我望着那两个熟睡的孩子,再看看她低垂的眼睫,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造化弄人,把我们这四个被命运狠狠摔打过的人,硬生生塞进了这间本以为永远尘封的老屋里。前路依然艰难,粮食紧巴巴,我的腿依旧是个拖累,未来模糊不清。
但此刻,听着她穿针引线的声音,看着孩子们安稳的睡颜,感受着腿上残留的、被她按揉过的温热触感,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暖意,悄然压过了腿上的疼痛,也压过了心底那份“归途即是囚笼”的绝望。
这老屋的门,当初锁死的是过去。如今重新打开,塞进来的不仅仅是三个无依无靠的活人,更像是在我这片荒芜的废墟上,意外地、笨拙地,开始生长出一点点带着苦涩的生机。这生机脆弱,却顽强。它不回答关于“余生”的沉重质问,它只是存在着,像石缝里钻出的一小簇草芽,提醒着我,日子还在向前挪动,哪怕是一瘸一拐地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