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换源:

  日子还是艰难地,小雨每天要下地劳作,而且是主要劳动力,我则更多的承担起了照顾孩子和家务的工作。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两个人也会吵架,人在劳累的状态下,情绪总是难以控制,尤其是我这样一个有应激病症的男人,更是在吵架的时候,脑子中经常浮现战场上的场景,我害怕自己伤害到小雨和孩子,就拿家里的一些家具撒气,每到这种时候,小雨总会率先低头,将我的情绪安抚下来,两个孩子害怕的躲在角落里,直到我们都平静了,他们兄弟两个才敢走出来。

那两个孩子小小的眼神里,我隐约看到了他们对我的一丝凶狠,可能他们觉得我在虐待小雨。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控制不了自己。项阳和项英看我的眼神,像两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里。他们不再像最初那样怯生生地靠近我,更多时候是躲在门后,或者紧紧挨着小雨。当我情绪失控,对着破桌子旧板凳吼叫踢打时,他们小小的身体会绷得紧紧的,项阳甚至会下意识地把项英护在身后,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里,不再是好奇,而是清晰的戒备和一种幼兽般的、原始的敌意。

这让我胸口堵得慌,比阴雨天腿上的旧伤更难受。我不是怪物,我不想吓到他们,更不想伤害任何人。可那些声音——炮火的呼啸、濒死的哀嚎、指挥官的嘶吼——它们会毫无预兆地在我脑子里炸开,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刺穿理智的薄膜。那一刻,眼前的小雨和这个家会模糊扭曲,只剩下硝烟弥漫的焦土和生死一线的窒息感。我只能把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和恐惧,倾泻在那些不会反抗的木头家具上,仿佛砸碎了它们,就能砸碎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鬼影。

每次风暴过后,看着地上散落的木头碎片和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小雨会默默地收拾残局,把碎裂的木头捡起来,或许还能当柴烧。她从不抱怨我毁坏了什么,只是用那双疲惫却依然温和的眼睛看着我,轻声说:“没事了,大哥,都过去了。”然后,她会走到角落,蹲下来,把两个孩子揽进怀里,低声安抚。项阳和项英会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小脸埋在她肩头,偷偷抬起眼睛看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恐惧和疏离,像针一样刺得我坐立难安。

我试过在他们面前解释。一次情绪稍微平复后,我坐在门槛上,对着躲在灶台后的兄弟俩,笨拙地开口:“爸…不是对你们娘凶…是爸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里面有不好的东西,有时候它会跑出来…爸不是故意的…”项阳只是抿着嘴,警惕地看着我,项英则把头完全埋进哥哥怀里。他们听不懂,或者说,他们看到的是娘被吼得不敢大声说话,是家里本就不多的东西被砸坏,是这个“爸”像疯子一样可怕。解释苍白无力。

日子在磕绊和小心翼翼的修复中继续。小雨依旧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刨食,回来还要操持家务,安抚孩子,更要时刻留意着我的情绪。她瘦削的肩膀扛着整个家。我则尽力做好一个“内务”:学着笨手笨脚地煮饭、打扫,照看两个孩子。项阳和项英在我情绪稳定时,也会怯怯地和我一起坐在院子里剥豆子,或者听我讲些简单的故事。但那份亲近,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只要我的眉头稍微皱紧,或者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一点,他们立刻就像受惊的小鹿,瞬间弹开,躲得远远的。

有一次,项阳不知怎么和村里另一个孩子起了争执,被推倒在地,手上蹭破了皮。他哭着跑回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向小雨,而是直接扑进了我怀里。那一刻,我僵住了。小小的、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带着委屈的抽泣。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背,却又停在半空,生怕自己哪个动作不对,又吓到他。最后,我只是用尽量平缓的声音说:“阳阳不哭,爸看看。”他抬起泪眼模糊的小脸,把手伸给我。我小心地给他吹了吹,用布条简单包了一下。他靠在我身上,渐渐止住了哭。小雨在一旁看着,眼里有泪光闪动,是欣慰,也是心疼。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两天,因为一点琐事,我的情绪又失控了。也许是连日阴雨腿疼难忍,也许是听到远处传来的、类似炮仗的声响触发了回忆。烦躁像野火一样烧起来,我对着墙角一个破木桶狠狠踹了一脚,木桶应声裂开。项阳和项英正蹲在院子里玩石子,巨大的声响吓得他们猛地跳起来。项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把项英拉到自己身后,然后,他竟然对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崽,呲着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敌意的吼声!那眼神,凶狠、愤怒,直直地瞪着我,充满了保护母亲的决心,再无半分之前的依赖。

小雨惊呼一声,扑过去紧紧抱住项阳:“阳阳!不许这样对爸!”她用力按住孩子挣扎的身体。

我站在那里,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项阳和项英那充满敌意的眼神,比我砸碎任何东西都更让我心碎。它清晰地告诉我,我那些无法控制的怒火和恐惧,正在这个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家里,制造着新的伤痕,而且这伤痕,深深地刻进了孩子幼小的心里。我成了他们世界里一个不稳定的、需要防备的“危险”。

看着小雨用力抱着愤怒的项阳,安抚着吓哭的项英,再看看自己那条残废的腿和那双因愤怒而颤抖的手,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攫住了我。我伤害不了敌人,却把最深的刺,扎向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这间老屋收留了我们,却似乎也成了一个放大痛苦的牢笼。我踉跄地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觉连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那战场上的硝烟,从未真正散去,它弥漫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呛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