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换源:

  10只小猪终于长成了,那天收猪的来了,也止不住的夸小雨喂得好,都是按高价收。小雨说母的要留下,公的留一头,卖猪的钱沉甸甸地揣在小雨贴身的衣兜里,那是她熬了无数个日夜、割了小山一样高的猪草换来的希望。她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仔仔细细地交了学费,买了必需的纸笔,甚至还破天荒地给兄弟俩每人买了一小包硬糖。看着两个孩子背着洗得发白但干净的书包走进学堂,小雨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眼圈红红的,嘴角却带着满足的笑。花花成了家里的“摇钱树”,新留下的小母猪“二花”“三花”和小公猪“壮壮”,也成了未来的指望。我腿脚不便,下地帮不了大忙,喂猪就成了我的“正业”。每天拌食、清理猪圈、看着那几头宝贝疙瘩,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仿佛这猪圈里的哼唧声,就是日子往上走的调子。

然而,学堂里的光景,却不像猪圈那么顺当。项阳像是天生就适合读书的料。老师教的字,他看几遍就记住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算术题解得又快又好。每次考完试,他总能拿着写满红勾的卷子回来,虽然极力掩饰,但小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小雨总是摸摸他的头,夸一句“好孩子”,眼神里是欣慰的光。

项英就不同了。那书本上的字,在他眼里像是会跳舞的蚂蚁,怎么认也认不全。算盘珠子沉重得拨不动,算术题更是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年底那张成绩单递到我手里时,上面刺眼的红色叉叉和低得可怜的分数,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那点因为猪崽带来的暖意浇了个透心凉。

一股邪火“腾”地就冲上了脑门。我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纸“啪”地拍在桌上,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项英!你给我过来!”

项英吓得一哆嗦,低着头,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小脸煞白。

“你看看!你看看你哥的!再看看你的!”我指着桌上两张天差地别的成绩单,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吃一样的饭,睡一个屋!你哥能考这样,你怎么就考成这样?啊?!是不是心思根本就没放在读书上?整天就知道瞎玩!!”

我越说越气,嗓门也越来越大。那些压抑在心底的焦虑、对未来的担忧,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此刻都化作尖锐的指责,劈头盖脸地砸向那个低着头、瘦小的身影。前线的炮火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种面对无能下属的暴怒感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项英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身体微微发抖。“说话啊!哑巴了?!”我的怒火烧得更旺,猛地站了起来,那条残腿被桌子狠狠撞了一下,钻心的疼痛更是火上浇油。

“够了!”小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她猛地冲过来,一把将项英拉到自己身后护住,像只护崽的母鸡,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你吼什么吼!孩子刚回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你看他考这几分!对得起你起早贪黑喂猪供他念书吗?对得起你省吃俭用吗!”我指着小雨,又指向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满眼惊恐的项英,“他但凡有他哥一半用功,能考成这样?双胞胎!脑子能差到天上去?!”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小雨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哭腔,更多的是心疼和愤怒,“阳阳是脑子快,英英他就是开窍慢点!你怎么能这么骂孩子!他回来路上还高高兴兴跟我说今天老师夸他字写得有进步呢!”

“那点进步顶什么用!”我梗着脖子,被小雨的反驳激得更怒,残腿的疼痛和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杂音让我口不择言,“这点成绩,念书就是白费钱!还不如早点回来帮我喂猪,还能省下点嚼用!”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瞬间捅破了项英最后的防线。他猛地从小雨身后冲出来,小脸涨得通红,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带着无比的委屈和愤怒,朝我哭喊道:“我就是笨!我就是学不会!我讨厌念书!你又不是我亲爹,我不要你管!”喊完,他转身就冲出了家门,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难堪。我僵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桌上那两张刺眼的成绩单,再看看小雨那写满失望、痛苦和质问的眼神,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得喘不过气。残腿的疼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提醒着我的无能和暴躁。

猪圈里传来花花和猪崽们安稳的哼唧声,灶膛里的火还燃着,锅里是为孩子们温着的粥。这个刚刚被十只小猪崽点亮希望的家,此刻,因为一张成绩单和几句伤人的话,瞬间又跌回了冰冷沉重的现实泥潭。希望还在,猪还在,但横亘在这个重组家庭里的沟壑,似乎比我想象的更深、更难跨越。项英那句带着哭腔的呐喊,像回声一样在破旧的老屋里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