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尽头的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萧战的靴底碾过最后一级湿滑的石阶时,眼前豁然开朗——地下幽潭如一块倒置的星空,粼粼波光里浮动着细碎星芒,四周钟乳石如利刃悬顶,潮湿的风裹着青苔与铁锈的气息扑在脸上。
那道黑影不知何时已移到潭边石桥中央,背对着他们的身形在水光里拉出细长的影子。
他开口时,声音像浸过寒潭的铁:“你来了,镇北侯的儿子。”
萧战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
玄铁碎片在臂弯处烫得惊人,他能清晰感觉到碎片边缘正抵着自己的血管跳动,像父亲当年在他额间点下的那记戒尺。
柳烟的手指无意识抠进他肩甲缝隙,指甲几乎要刺破布帛,可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锁在那道背影上——对方直呼“镇北侯的儿子”,显然早已知晓他隐姓埋名的身份。
“你是谁?”他的短刀仍藏在袖中,但握刀的手背已青筋凸起。
白影贴着他裤脚转圈,喉咙里的呜咽时断时续,尾巴却不再炸毛,反而试探着朝石桥方向伸了伸前爪。
黑影终于转身。
萧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他在铸剑谷残卷里见过——刀刻般的眉骨下是双沉如古潭的眼睛,左颊有道三寸长的旧疤,从额角斜贯至下颌,却衬得鼻梁更挺如刃。
正是江湖传闻中三十年前便退隐的铸剑谷谷主“墨隐”。
“墨...隐前辈?”柳烟的声音发颤,怀里的血渍在幽潭反光里泛着暗紫。
她原本靠在萧战肩头的身子突然直了直,指尖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襟,“我...我曾在镇南侯密室见过您的画像。”
墨隐的目光扫过柳烟染血的衣襟,又落在萧战臂弯的玄铁碎片上,喉结动了动:“二十年了,这碎片终于回到该在的人手里。”他抬手指向潭边石亭,“进来吧,有些事,该让你们看看了。”
石亭的木柱爬满青藤,石桌上落着层薄灰。
墨隐从怀中摸出一盏青铜古灯,灯油刚沾上火折子,昏黄的光便像活物般窜起来,在石桌中央凝成一团虚影——竟是段被封在灯中的记忆。
萧战的呼吸陡然急促。
画面里,他的父亲萧战天正站在这石亭中,玄色侯府官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旁边立着个穿青衫的女子,正是他幼时见过的梅娘——侯府的洗衣嬷嬷。
而墨隐此刻的面容比记忆中更年轻,正将半块玄铁令拍在石桌上:“四大家族的商队每月初十过雁门关,车辙印比寻常深三寸。”
“我查过他们的货单,盐铁数量对不上。”萧战天的手按在玄铁令上,指节泛白,“北狄人最近在边境换了新箭簇,箭头的花纹...和铸剑谷三十年前流出去的模子一模一样。”
梅娘突然插话,声音轻得像针:“镇南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上月往北境送了三车胭脂。我查过车底夹层——全是密信。”
虚影里的墨隐突然抬头,目光穿透灯影,直刺向现实中的萧战:“你父亲让我铸十二柄龙渊剑,说是要给北境十二关守将。可最后一柄剑铸到一半,他死了。”灯影骤暗,再亮起时已变成萧战天被押往刑场的画面,他脖颈处的血顺着囚服往下淌,却对着围观人群嘶喊:“我萧战天若通敌,就让北境城墙塌了给我垫棺材!”
“够了!”萧战的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石亭柱子上,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二十年了,他在破庙啃冷馍时想过父亲临刑前的绝望,在荒野被追杀时骂过父亲的“懦弱”,此刻看着灯影里那个浑身是血却仍挺直脊梁的男人,眼前突然模糊一片。
柳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灯影里闪过的另一张脸——那是个穿儒生长衫的中年男人,正将一叠密报塞进瓦罐,正是她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的父亲。
画面一转,镇南侯的亲卫踹开房门,刀光闪过,父亲的血溅在瓦罐上,将“北狄动向”四个字染成刺目的红。
“你父亲把密报藏在铸剑谷旧井里,”墨隐的声音像重锤敲在青石板上,“你翻到的旧账,是他用命换来的。”他转向萧战,“你以为杀你全家的是皇上?不,是四大家族买通了御史台,他们甚至买通了监斩官——你父亲的酒里被下了哑药,所以他喊不出真相。”
萧战的拳头砸在石桌上。
石屑纷飞间,他尝到了嘴角的血腥味。
原来那些夜里他攥着玄铁碎片咬牙切齿时,父亲正用同样的碎片抵着心口;原来他以为的“通敌罪证”,全是对方刻意留下的伪证。
他望着臂弯处被碎片烫红的皮肤,突然想起幼时父亲总说“玄铁认主,烫得越狠,越说明它信你”——原来父亲早把希望缝进了这碎片里。
“那梅娘...”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她是我安插在侯府的人。”墨隐从怀中摸出半块玉牌,正是萧战在侯府废墟里找到的那半块,“你们在侯府井里发现的玉牌,是她临死前塞进去的。她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小少爷,他爹的剑还在铸剑谷’。”
潭水突然发出“咕嘟”一声闷响。
萧战臂弯的玄铁碎片剧烈震动,烫得他几乎要松开手。
幽潭中心腾起数尺高的水柱,水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倒映的星光正以碎片为中心疯狂旋转,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潭底苏醒。
墨隐的脸色瞬间沉如铁。
他掀开披风,露出腰间那柄断剑,剑鞘上的纹路与《龙渊诀》残页严丝合缝:“山河阵图要醒了。”他将断剑拔下,剑刃折射的冷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这是你父亲最后督造的剑,铸到一半时他出事了,所以只剩半截。”
断剑递到萧战面前时,他下意识伸手去接。
指尖刚触到剑刃,一阵熟悉的热流顺着手臂窜上心头——是父亲的气息,混着铸剑炉的烟火气,混着幼时骑在父亲肩头时闻到的檀香味。
“这剑叫‘无锋’。”墨隐的手按在他手背,“你父亲说,真正的剑不在刃上,在心里。现在,该由你带着它,去完成他的未竟之志了。”
幽潭的水声突然拔高,像万马奔腾。
萧战望着手中的断剑,剑身映出他泛红的眼尾,也映出潭底逐渐清晰的阵图纹路——那是他在玄铁碎片里见过无数次的山河轮廓,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缓缓舒展。
柳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凉得像冰:“我要和你一起去。”她望着潭底的阵图,眼神里的血污被水光洗得透亮,“我爹的密报,该让天下人看见了。”
白影不知何时跳上石桌,对着断剑“吱吱”叫了两声,爪子轻轻搭在剑身上。
墨隐望着三人,嘴角终于浮起丝笑意。
他转身走向潭边,披风被风掀起,露出背上用银线绣的铸剑谷图腾——一条盘绕的龙,正张着嘴衔住颗明珠。
“该来的,都要来了。”他的声音被风声撕碎,“但至少...你们来了。”
萧战握紧断剑。
剑身上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却让他的心脏跳得更稳。
他望着潭底逐渐成型的阵图,忽然想起父亲曾说“守山河的人,自己先要成为山”——此刻他终于明白,玄铁令烫的不是皮肤,是骨血里的执念;而这柄断剑要斩的,也不是仇人,是压在山河之上的阴云。
潭水仍在沸腾。
而他手中的断剑,正发出细微的嗡鸣,像在回应某种跨越二十年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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